卫夫看这些竹简看到半夜终于将有用的信息都抄写在了纸上，他本想出去用冷水洗个脸减轻些困意，然后一鼓作气地将自己写下来的内容再做一遍整理。因为自己记下来的信息七零八落的，还有很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短句或单词。

　　渐渐习惯了观微榭中的味道的招风醒醒睡睡五六次，每次醒来先生不是在认真抄写竹简上的话，就是两手撑着脑袋用力揉搓双眼。每次他都是在先生微皱眉头认真辨认竹简上的文字时再次睡着，睡梦里还是先生埋头苦读的背影。

　　卫夫身披夜间寒气，盯着满脸水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招风正瞪着大眼睛找寻他的身影。因为他这次醒来，没有看到伏案书写的先生。

　　“又醒了？”卫夫没找到毛巾，于是捧着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脸。

　　“先生，你还不睡，天要亮了。”

　　卫夫坐到招风旁边的椅子上，把手放到他身下捂得暖和和的白狐皮子上，道：“我记得在我成为长安师父的徒弟之前，也可以像神一样数月不合眼也无半点不适的。自从跟了长安师父，我们师兄弟姐妹十个都被她勒令早睡早起，不听话的她就用她的鞭子软趴趴地打我们。这才养成了每天一入夜就犯困的习惯，现在想熬一夜都成困难了。”

　　招风认真听着。他当然也记得了，他还被长安仙子打过几次呢！

　　长安仙子的鞭子无所不能，可以一鞭抽下一个人的脑袋，也可以缠住一个人的腰带他脱离困境。

　　他们不听话时，她就把鞭子甩在他们身上，通常都是很响，但不疼。只起一个警告的作用，多次不听话力道就会加重，但也只是疼一会儿，留一道红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消下去。只有一次她是真的生了气，把爱上了慕子衿的墨笙狠狠地打了一顿，皮开肉绽的，走一步就滴几滴血。

　　墨笙跪在地上，每一鞭都能带下几丝皮肉来。墨笙拖着半口气离开了“天涯咫尺”，与长安仙子断绝了师徒关系。

　　长安仙子看似狠心，可墨笙走了以后，她把自己的鞭子泡在倒满了山泉水的木盆里，泡得泉水变成血红色。她望着木盆，对她其他的徒儿撕心裂肺地哭，她说，这都是墨笙的血啊...

　　招风越想往事，就越想念长安仙子。他看了一眼卫夫，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卫夫迎向招风的目光，道：“墨笙师姐离开‘天涯咫尺’后，师父就再也没有用鞭子打过我们。”

　　招风恍然大悟，先生跟他想的是同样一件事呢！

　　“不过啊，”卫夫忽然笑了一下，“师父不用鞭了就用柳条，往人的屁股抽，生疼生疼的。每抽一下就留一道绿痕。我和师兄师姐们一到晚上就互相数屁股上有几道，看看这一天谁被师父打得多。”

　　“先生，快睡觉吧，天快亮了。”招风立刻打住了卫夫喋喋不休的话头，不是他听不得往事，而是他有些担心先生一路想下去会把所有的事都给记起来。

　　他不想让先生早早地就想起那些事。

　　“我还不是很想睡。”卫夫强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对招风说。

　　“先生，我在这椅子上睡得脖子疼，腰也疼。这个椅子又硬又高，不舒服，你把我抱回卧室去。”

　　“好。”

　　卫夫抱着招风去了招风的房间，招风原身就是一只鸟，所以房间里全是随处乱放的粗树枝。卫夫避开这些张牙舞爪的树枝，把招风放到床上。招风趁卫夫打呵欠的时候用力抱着他的脖子，把他扯到床上来。卫夫本就困极了，现在一挨上柔软的被窝就不想动弹了，不等招风把他挪正，他便趴在床上打开了呼噜。

　　招风一听先生在打呼噜，气不打一处来，双手用力一推把他推下了床。

　　他一有点儿响声就容易睡不着觉，先生之前睡觉也从不打呼噜的，没想到这也熬夜过来呼噜竟打得震天响。招风都后悔发这样的善心催他休息，还让先生与自己睡在一个房间里了。

　　卫夫心里装着竹简，一大早就醒了，也不在乎自己是从地上爬起来的。

　　饿了。卫夫的肚子这样告诉他，他第一时间去了厨房，却没从厨房里找出一星半点的食物。他抓了几把从树上摘的酸枣，一边吃着一边回了招风的房间。酸枣当然是酸的，酸得卫夫嘴里不停地往外滋口水，越发想吃东西了。

　　招风醒来，听见卫夫咯吱咯吱地嚼东西，很自觉地张大了嘴。卫夫也不吝啬，坐过去坐在床边往他的嘴里扔了两个枣进去，然后把手放在他僵直的小腿上，凉的，不是像雪像冰那样冻手，是没有温度的那种凉。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来没多久，招风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招风吃完两个酸枣把枣核吐在卫夫的手上，意犹未尽似的舔了舔嘴唇，又张开了嘴。

　　“先生，越吃越饿了。”

　　“老大不在这里，没饭吃。”卫夫嚼的津津有味。

　　“那你什么时候下山买点吃？”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都吃什么？”

　　“我都是睡觉，睡觉了就不觉得饿。先生不叫我的时候，我能一次睡上十几天。有时候醒了就去下面的河里捉鱼吃，旁边的森林里还有数不清的鸟。但是我的爪子不能使，不能把鱼抓上岸来，光用嘴去咬水里的鱼也经常瞄不准。你们不在的时候，填饱肚子是件很麻烦的事，我还是更喜欢睡觉。”招风吸溜着口水，也嚼的津津有味。

　　卫夫点头，吐出了嘴里的枣核，心里暗下决定，他一定要给招风一双健全的鸟腿...包括人腿。

　　“先生，我带你下山吧，我不想再吃了，牙都酸了。”招风依着床头，两只手揉着自己的腮帮。

　　“我整理完昨天写下来的东西就下去。”卫夫说完，出去洗了把手，给招风找了一套全新的衣裳回去。

　　招风躺在观微榭里那张专属于他的座椅上，看着先生因为他的几句话忙里忙外的身影，拍着自己的小肚子忽然想，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发胖可真是个奇迹。

　　他说观微榭里还有异味。

　　卫夫嗅了嗅，二话不说回了自己的房间，搬来了一个人脸大的香炉。在自己房间里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三遍，终于找到了百花仙子来找自己的时候给自己带来的一小袋茉莉香片。他放进香炉里几片，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立刻有了一小团火光。他对着香炉一吹，指尖上的小火苗没有了，香炉里也没有火光，但是白色的烟雾却幽幽升起，淡淡的茉莉香在房间里一点点蔓延。

　　卫夫叹气：“百花好久没来了，在吃不饱的清晨尤其想她。”

　　“不然一会儿不去人间了，我载先生去百花宫吧。”招风迎合着卫夫的心思说，他也想去看一看百花宫是什么样的。因为百花仙子托人送来的点心都挺合他口味的，每次他和先生去结界拿的时候，他隔着大食盒都能闻到里面的香味。

　　卫夫终于坐好了，铺好纸也拿起笔。他一摸自己的长头发，有些毛躁了。卫夫想，是该让百花仙子再为他好好洗一遍头发了。上一次自己洗了以后，头发上都没有香味了。

　　“好主意。”卫夫说。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卫夫的脑海里冲撞了老半天。招风睡着了，卫夫看了一眼，低头埋进了白纸黑字中。

　　师祖竹简上能被辨认出来的字都被卫夫抄到了纸上，但要是从头开始往下读却是一篇又臭又长、狗屁不通的文章。有了百花仙子和百花宫作为动力，卫夫一撸袖子，手中笔上饱蘸墨汁，信心十足、热血沸腾，立志要把这些断词断句与自己无穷无尽的智慧才思融会贯通在一处，捏合成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著作。

　　将其融合成一篇读起来十分流畅的文章时，卫夫没有更多的精力来关注师祖写的内容为何。等他都写完了，一面想着百花仙子和她触碰自己时的温柔指尖，一面开始读师祖千年前记下来的故事。

　　粗略看到一半，卫夫的手却不能自控地发起抖来，读完之时，他的咽喉处也像是被谁强有力的手紧紧扼住不能呼吸。

　　文章是没有结尾的，写到一大半时断了，后面的事一个字也没有提及。

　　“在司命属主人试炼选拔的第一天，老大杀死了小七，老三杀死了老二，小六杀死了小十...一天之内，我失去了三个爱徒，却是有苦无处诉...”

　　“昨天夜里，老大、老五、小八死法相同，身上多处鞭痕，锐器贯穿咽喉...我不及她，是她饶了我这一命。人情何其脆弱...不，不是，是玉皇大帝施了卑鄙手段！我要将此悉数记下，以敬告下任功成名就者，遵从本心而行！千事万事，不如自己！若想任人宰割，活千年自在光阴，我不拦；若想打破穷途，摧毁这毫无人性的杀戮，反抗吧！...”

　　“我相信天命，更信人性。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恨，逃不脱的终逃不脱，我命该绝。天涯...”

　　卫夫顺写下来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师祖的情绪由悲伤到激愤又到释然，卫夫仅从文字上得到的感情绝不过师祖当时所感的百分之一。

　　他颤抖着手将它放回桌子上，跌跌撞撞地跑去藏经阁去寻找师祖写的最后那卷竹简。卫夫在跑出去之前，在观微榭的门口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嘭”的一声惊醒了浅睡中的招风，他睁眼看到的只有先生愈来愈远的背影，他高喊：“先生！你去哪儿！”

　　卫夫没有回答，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招风把前探的身子缩回白狐皮子上，安安静静地侧躺着等先生回来。

　　“先生！你回来了！”招风看到卫夫后，双手撑着椅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黑溜溜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卫夫。

　　他回来了，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像是经受了情场、官场双失意的年轻人。

　　卫夫手里拿着那卷竹简。竹简一侧沾染上的说不清的污秽，好似十分浓稠的黑糊糊的墨汁一般。一千年了，像是怨念深重的恶灵附在了那上面，将一片一片的竹简从内到外都染上了漆黑的颜色。

　　“先生？”招风有些急，若是他能走，便早冲到先生身边，用力摇晃先生的肩膀了。

　　卫夫都懂了。

　　师祖在看到想要杀死自己的人的时候写下“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恨，逃不脱的终逃不脱，我命该绝”，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写下“天涯”。没人知道“天涯”后面还会有什么内容，不知道他仅余下的四位徒儿苟延残喘到了何时，但是卫夫知道师祖是被自己的徒儿杀死的。

　　卫夫闭上眼睛，脑袋里全是自己的徒儿们互相残杀的场面，残肢乱飞、血肉模糊。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终于听到了招风的声音，抬起头看着他“嗳”了一声，掉下了一滴眼泪。

　　这是一场以杀死对方为目的的比拼。

　　千年之前，长安站在师父的房间外收起了自己滴答着鲜血的长鞭，抽出了师父赠与她的第一把剑。她推门而进，师父面不改色地对她点一点头。长安对着师父连磕了三个响头，磕去了心中愁，磕去了眼中泪。长安跪在地上，听到师父小声喃喃“‘天涯咫尺’十一人，到头来，只剩了长安一人”，说完提笔，认真书写。

　　她知道师父不会还手了，站起来后只是将手中的剑运气扔向了师父。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把他钉在了身后的椅背上。鲜血喷涌而出，手中的笔在空中划过一道溅了几滴墨水出来，掉到地上。长安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弑父的罪名就这样扣在她头上了。

　　“天涯咫尺”十一人，到头来，只剩了长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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