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度地区夏天白昼的时间特别长,下午6点钟,太阳还挂在西边的树梢上,阳光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公园的甬道上,投射在周延峰和杨碧枝身上。
公园里游人不多,周延峰和杨碧枝并排坐在靠背椅上,杨碧枝的头轻轻靠在周延峰的肩头,微微闭着眼睛,夏日的暖风送来丁香花馥郁的花香,城市的喧嚣和人间的烦恼都渐渐远去……
“阿姨,把球还给我好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杨碧枝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穿粉色布拉吉的小女孩,粉嘟嘟的脸盘上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杨碧枝。
“什么……球?”杨碧枝没有反应过来。
小姑娘用手一指杨碧枝的脚下。
杨碧枝低头一看,一个红色的橡皮球停在靠背椅的下面。
杨碧枝低头伸手捡起球,递给小姑娘,小女孩接过皮球,说:“谢谢阿姨!”转身向不远处的母亲跑去,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声音甜甜的:“阿姨真漂亮!”
杨碧枝笑了,偏过头对周延峰说:“延峰,我们……我们要是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就……”
周延峰用手指着杨碧枝:“想要孩子……羞不……”
杨碧枝抓住周延峰的手,往自己边上拉,突然身子一歪……
杨碧枝猛然醒了,列车已经停靠在站台上。
杨碧枝从四方形的大窗口往外望,站台上有几个刚下车的乘客匆匆向出站口走去,白色的站牌特别显眼,站牌上黑色的大字“韶关站”在昏暗灯光下清晰可辨。
列车在韶关车站停靠15分钟后,汽笛一声长鸣,向南驶去。虽然已是午夜,被停车惊醒的杨碧枝已经没有一点睡意。她感到有点热,解开大衣的扣子,身子斜靠着车壁,望着黑沉沉的窗外,想象路树随着急速飞驶的火车一棵棵向后倒去的情景。伴随着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声音,火车车厢微微地震动,她的心也随着车厢的震动而震荡,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到广州了,当自己活生生突然出现在延峰面前时,延峰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惊诧,狂喜,或是……
想到这里,碧枝不禁低头抿嘴乐了。
延峰是个正人君子。
碧枝的思绪回到了半个月前寒冷的高原之夜。
一场大雪封住了高原的沟沟壑壑,白茫茫的群山散发出冷入骨髓的寒气。在矿区冷清的招待所里,她和心爱的人相拥坐在床上,轻声地互诉衷肠。一个女孩子在偏僻的崇山峻岭中,远离家人,无依无靠,父亲莫名沉冤,前途渺茫无望,她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延峰是她的精神寄托,延峰的到来,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喜悦,她多么渴望从亲爱的人身上,多得到一些温暖和感情上的慰籍。所以当延峰提出要送她回学校时,碧枝的眼泪扑蔌蔌掉了下来,她万分不情愿回到那寂寞冰冷的宿舍,她愿意永远偎依在爱人温暖宽阔的胸膛上,愿意和他享受销魂的一刻。
碧枝抬起头,泪眼迷离地望着延峰,幽幽地说:“难道世上真的有柳下惠?”
延峰轻轻地擦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在她的耳边柔声地说:“你不是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
杨碧枝清楚地记得,当他们手拉手走出招待所时,招待所的李大妈特意从值班室走出来问候他们,眼光里半是爱怜,半是赞赏。
第二天清晨,碧枝泪眼婆娑地望着延峰乘坐的卡车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又呆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跑回宿舍,一头伏在被子上嚎啕大哭。在极度失望的情绪下,她含着泪给延峰写了一封信,可是信发出去以后,她又后悔了。
我不能失去延峰,杨碧枝对自己说,即使前面波涛万顷,我也要劈波斩浪,到达彼岸,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愿意一辈子偎依在他的怀里,听他的轻声低语,感受他伏在耳旁说话时,温暖气流吹拂鬓边头发的痒痒的甜滋滋的感觉。
列车清晨正点到达广州站。杨碧枝在出口处向车站工作人员问清了开往黄埔港的6路公共汽车站的方向,提着提包出了火车站广场。
杨碧枝按照周延峰说过的路线,乘上6路公共汽车到终点站,然后坐渡船过了珠江,进入部队营区后,问清了海军码头的方向,杨碧枝直接来到码头。
杨碧枝寄给延峰信的地址是广东省新会县7651部队393分队,她曾经问过延峰,393分队是什么意思,延峰告诉她,393是军舰的舷号。
码头并排停靠着几艘深灰色的军舰,甲板上威武的火炮和雄壮的驾驶台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视觉冲击,杨碧枝不由得精神一振。她走近码头前沿,想看清楚靠泊军舰的舷号,迎面走过来一位穿呢制服的干部,左手臂上带着一个黄色袖章。
“同志,您找谁?”干部和气地问。
杨碧枝说:“我想找393号军舰。”
干部用有些惋惜的口气说:“你是来探亲的吧。不巧,金沙江舰昨天出海了,还没有回来。”
杨碧枝的兴奋和激动顿时减了大半,有点失望地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干部说:“这个我们可不知道,听说是去试航了,试航一般也就一、二天,或许今天就能回来吧。”
看到杨碧枝一副落寞的样子,干部安慰说:“同志,您别着急,他们肯定会回来的。您来了,就先到招待所住下吧。您看,从这个‘黄埔军官学校’的大门进去,大树的右边有一栋二层楼,那就是招待所。”
杨碧枝想想也对,既来之,则安之。她谢过那位干部,向招待所走去。招待所里有些冷清,一楼有个房间门口挂有“住宿登记”的牌子,杨碧枝走了进去,
一个战士正坐在桌子后面低着头看《人民海军》报。
杨碧枝问:“同志,请问这里是招待所吗?”
战士抬起头,见是一位女同志,连忙放下报纸站起来,说:“是的,同志,你住宿?”
杨碧枝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介绍信,递给小战士说:“这是介绍信。”
“不用介绍信。”战士说着,把《住宿人员登记簿》推到杨碧枝面前,“同志,请登记一下。”
杨碧枝从下口袋取出钢笔,按栏目填起来,在“事由”一栏,杨碧枝停住了笔,填什么好呢?出差?不是。探亲?也不合适。想了一会儿,杨碧枝写了“公干”。一想,也不对,自己这是哪门子的“公干”?不过填好了,也不好涂改。她把登记簿送还给战士。
战士接过本子一看,发出一声惊叹:“好漂亮的字!”当看到“从何处来”一栏中的“贵州”两个字,高兴地说:“同志,你是从贵州来的!”
杨碧枝不知道小战士为什么这么高兴,随口回答说:“是啊,怎么了?”
“我们班长也是贵州的!”小战士说。
出于礼貌,杨碧枝问道:“你是那里的?”
“我是海南岛的。我叫郑道荣。”战士说着在登记簿的“房间号码”栏里填上“201”。
“这个房间靠西头,风小,暖和。”小战士解释道,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纸质饭票,撕下几张,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搪瓷碗和一双筷子、一把铝质汤匙,递给杨碧枝,“小碗是打饭的,大碗用来打汤。”
饭票的印刷有些粗糙,上面分别印着早餐、中餐和晚餐的字样,杨碧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问:“要交多少钱?”
小战士笑了,露出两个大虎牙,显出十足的孩子气:“在招待所住宿不收钱。”
“那吃饭总要交钱和粮票吧。”
“吃饭也不要交钱和粮票。”战士的虎牙全露出来,“早饭开饭时间是七点,中午是十二点,晚上是五点半,食堂在一楼的东头。”
战士从墙边提起一个暖水瓶,领着杨碧枝上了二楼,打开西头房子的房门。
这是一个双人间,摆设简单:房子中间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床上铺着草席,上面支着蚊帐;靠窗有一张办公桌和两把靠背椅,脸盆架放在墙角。房间很干净,没有什么灰尘,床上的被套和枕头套也是雪白的,杨碧枝摸了一下草席,觉得有点黏手。
杨碧枝放下提包,坐在床上。战士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