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光芒穿不透厚厚的云层,西边的天空只透出几片浓重的红斑,霞光染红了舰艏的海面,沉郁的大海镀上了一层温和的橘红色。
海上的风力增强了,强风呼啸着掠过桅杆,大海咆哮着,军舰剧烈地摇摆。
李伦嘉站在海图室甲板的罗经平台旁,身子轻轻地靠着栏杆,望着海面上的滚滚巨浪,心中波澜起伏。
李伦嘉的妻子是县医院的护士,医院照顾军属,分给她一间10平米的单间。
去年夏天,李伦嘉风尘仆仆赶回老家休假,母亲从二十里外的小镇赶来,把四岁的儿子接了回去。俗话说,久别胜新婚。两口子分开了整整一年,长久压抑的热情爆发起来比烈火还要炽热,但是当晚让李伦嘉很失望,可以感觉到妻子纯粹是在应付,没有一点激情。他想或许是自己过于急燥,动作太卤莽了,对妻子爱抚不够。第二个晚上就愈加努力,但妻子的反应依然是平淡如水,李伦嘉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头。第三天中午,母亲把儿子送回来,吃过午饭,妻子上午班,母亲进进出出收拾房间,为了给母亲腾地方,李伦嘉坐到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在地上低头拼积木的儿子突然跑到床边,用小手推他:“这床是戴叔叔坐的,你不能坐!”
李伦嘉惊愕地站起来,不知所措:“什么戴叔叔?”
儿子仰着头,一对乌黑的眼珠忽闪忽闪:“就是妈妈医院里那个戴眼睛的戴叔叔。”
李伦嘉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声音也变了调:“戴叔叔常来?”
“戴叔叔总是晚上来。”儿子看到李伦嘉的脸色不对,说完就躲到奶奶后面。
母亲静静地听他们父子的谈话,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抱起小孙子,叹了一口气:“今晚小良还跟我们一起睡。跟淑范好好谈谈,别干架,啊。”
当天夜里,李伦嘉试探地问妻子:“你们医院有一个戴医生?”
李淑范坦然地回答:“有,戴医生戴眼镜,是我们医院的内科医生。”
李伦嘉曾经设想过许多方案,为的是夫妻交谈时火药味不要太浓,也设想过妻子会用什么方式掩饰,就是没有想到淑范的回答这样直接和坦白。
李伦嘉还没想好用什么方法把谈话继续下去,李淑范就接着说:“同学、同事都说我有一个海军军官的丈夫,真有福气。可是名声好有什么用?你一年只回来一个月,剩下的十一个月我的日子怎么过?你知道一个人带孩子有多难。小良半夜发烧到40度,你在哪里?买米拉煤球这些大老爷们干的活,我一个女人吃得消?冬天炉子生不着,屋子里就跟冰窖一样,我们娘俩都冻出病来,你在哪里?你能给我温暖?受了委屈,谁安慰我?你父母住得又远,又不管我们,……老戴帮了我不少忙……”说着说着,眼眶里涌出泪水,坐在床上呜呜哭个不停。
李淑范的一席话一下子把李伦嘉堵住了,平时善于言词的李伦嘉这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坐在椅子上默默抽烟,最后蹦出一句:“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
李伦嘉收拾衣物,连夜回到父母的家。
母亲看到儿子连夜回来,叹了口气:“真作孽啊。”
父亲则平静多了:“回来住也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屁股大的县城,谁不知道这档子事。”
打那以后,妻子两次到父母家里来看小良,想要挽回局面。但李伦嘉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
归队后,李伦嘉把这档子事对郑耀祖和周延峰说了,周延峰愤愤不平:“去法院告他娘的!告他们破坏军婚,让他们尝尝蹲笆篱子的滋味!”
“这事我看不能急,你把老婆告到监狱里,儿子怎么办?儿子长大了会怎样看这件事?”郑耀祖分析道,“女人不爱你了,就像一件衣服变得不合身,脱掉就行了,何必用剪刀剪破呢。”
“老郑,这样岂不便宜了那个狗崽子了!”周延峰打抱不平。
“要不要找政委汇报这事?”李伦嘉有点举棋不定。
周延峰反对:“自己的事,主意要自己拿,政委他又能给你出什么主意?如果你要告他们,再向组织汇报也不晚。”
“航海长,还是想想再说吧,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再看看对方的态度作决定吧,你们还有个儿子呢。能不能破镜重圆?”郑耀祖劝说。
周延峰想了想,说:“老郑说的有道理,也许能修补裂缝,镜子还没有破呢。过了年就要求休假吧,也许有挽回的可能。”
两个人说得李伦嘉直摇头苦笑。
“军人牺牲不止在战场。”郑耀祖意味深长地说,“实在不行,还是好聚好散,离了算了吧。打官司判个他们一二年,你脸上也没有多少光彩。不过说句公道话,让一个漂亮的女人常年过单身,会有不少男人去勾引的,香烧勤了菩萨也会给好签的,更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李伦嘉感到失去了男人的自尊,满腔怨气无处发泄。
晚霞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颜色,暮色象一张巨型大网,仿佛要把海天间的一切都网罗进去。望着笼罩在暮色中失去鲜活光泽的波浪,李伦嘉心情更加灰暗。
世事波上舟,旋回安得住?人生就像大海中的船舶,起伏不定,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勇敢面对,积极应对,可是这事怎么就摊在我的身上?
“离就离吧,一了百了。”李伦嘉鲜血淋漓的心在说,“这次执行任务完了就申请休假,把这事处理了,就是太便宜了那一对野鸳鸯。古人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立什么?成家立业,家在何处?业在哪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身边响起了周延峰的声音:“航海长,军舰到什么位置了?”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李伦嘉侧过头看了一眼周延峰,“现在已经到了33号海区。”
33号海区对周延峰来说,是一个抹不掉的记忆。
舰队组织的对海实弹射击在33号海区进行,金沙江舰全速占领射击阵位,一声令下,舰上火炮齐鸣,500米开外运动靶标的周围立刻升起无数水柱,一个冲击过后,军舰改变航向,再次占领射击阵位对目标进行射击。当军舰近距离通过靶标时,用肉眼可以清楚看到方形的靶标上布满了弹洞。
实弹射击后,周延峰向枪炮部门下达了“器材归位开始擦炮”的命令。
军舰按计划返航汕头港,信号班长陈伟国发现目标:“报告,左舷30度,距离200米发现漂流物!”
驾驶台人员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军舰左舷海面,果然,海面上有几个白色的小点在波浪中沉浮。
“停车!”刘舰长下达命令。
军舰在海面上漂泊,白点在风浪的推动下向军舰飘来,刘永业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在海面上若隐若现的白色物点,分辨出是一些塑料袋。
刘永业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不是台湾国民党布放的心战宣传品?
五月份,大队政治处特别下了通知:目前对敌斗争非常尖锐,各种敌对势力通过各种渠道企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台湾国民党政权利用空飘和海漂发放宣传品就是他们采用的一种心战手段。上级要求,舰艇在海上航行、锚泊时如果发现漂流袋等心战品,打捞起来后应密封送上级政治机关,如果打捞困难,可以用小口径武器击沉。
刘永业对刘舰长说:“老刘,那可能是一些漂流塑料袋,干脆打掉算了。”
刘舰长眯起眼睛看着海面,高声命令:“周副枪炮长,用25炮把漂流物打掉!”
命令一出,指挥台的人员用诧异的目光交换感受。
任何人都看出命令的不合理。对付小小的漂流塑料袋,且不说动用25毫米火炮是否合适,目前的情况是25炮刚射击完毕,炮手正在给炮管上擦炮油,正在擦炮。
周延峰请示:“舰长,是不是用轻武器打掉?”
刘舰长没有回答,大概也觉得命令不合理。
刘永业见状,提出建议:“舰长,就让副枪炮长用步枪打掉吧。”
刘舰长绷着脸没有回答。
刘永业对周延峰说:“周副枪炮长,你下去准备吧。”
周延峰说:“是!”
周延峰下了指挥台,从弹药库拿出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和一包子弹来到前甲板,熟练地验枪、装子弹,然后半跪举枪瞄准射击。
“啪、啪……”,清脆的枪声响起,200米开外海面上,漂浮的塑料袋周围腾起一股股细小的水花,白色的漂浮物慢慢地沉入水中。
甲板上观看的战士中响起一片低低的称赞声音。
周延峰的军人姿态被公认是最标准的,而他的军事技术在这次偶然事件中得到了验证。
不到5分钟,海面上漂流的塑料袋看不见了,但是海上还有几个漂浮的瓶子。
刘舰长命令周延峰:“副枪炮长!把那些瓶子都打掉!”
随着清脆的枪声,瓶子一个个消失了。
周延峰收枪,退出子弹,举手向指挥台报告:“报告,射击完毕!”
下午5点,金沙江舰靠泊汕头港海军1号码头。
胡来福在码头指挥电工班连接岸上的电源,李伦嘉走到他身边,神秘地说:“胡副机电长同志,你喝的酒味道好不好呀?”
胡来福一怔:“航海长,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
原来在军舰停车准备打漂流物时候,胡来福已经把漂到舷边的酒瓶捞来起来一个,在和军需刘居生研究过后,确定可能是一种著名的洋酒。周延峰到弹药库取步枪的时候,胡来福悄悄地告诉周延峰手下留情,把漂到军舰舷边的酒瓶留下几个,让他和军需躲在后甲板再捞几瓶。
“现在政委请你去一趟,要给你上小课。”李伦嘉一脸坏笑。
“哪个家伙小眼漏气了。”胡来福搓着双手,连声说,“坏了,坏了。”
胡来福忐忑不安地走进舰长室,看见舰长和政委铁青着脸,马上立正敬礼。
刘永业劈头就问:“胡副机电长,今天你有没有从海里捞酒瓶?”
“我……没有呀。”胡来福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刘永业追问:“没有?你有没有喝酒?”
胡来福知道赖不过去了,小心地陪笑:“政委,我只喝了一小口,没问题的。”
刘永业指着胡来福的鼻子:“你说没问题,它就没问题了!那酒里要是有毒,把你吃死了怎么办?”
“哪能呢。”胡来福讪笑,“酒是好酒,很香的。”
“胡来福,胡来,胡来。”刘永业没好气地说。
胡来福身板一挺:“报告政委,我姓胡,名字叫来福。”
刘永业板着脸:“胡来啊胡来,我看你就是一个流氓无产者。”
胡来福噘起下巴,鼻子更加醒目:“政委,我不是流氓,我是无产者!”
“好,好。你是无产者。”刘永业睁大眼睛,“无产者,回去写个检查交给机电长。知道怎么写吗?”
“知道。阶级斗争观念不强,遵守纪律不够。”胡来福高声说。
“还有,麻痹大意,不注意影响。”刘永业说。
“是!”胡来福举手敬礼,“政委,我可以走了吧?”
“记着,检查要写得深刻,起码要500个字。”刘永业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