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来福转身往外走,差一点和进来的周延峰撞个满怀。
胡来福出来时随手关上门,站在门外注意听房间里的谈话。
胡来福开始听到的是刘舰长雷鸣般的声音:“周副枪炮长!你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没有听到周延峰的回答。接下去是一连串的训斥:
“你说,我命令你用25炮打击海面目标,你为什么不执行?”
“你以为你是干部子弟,就可以不服从我这个舰长的命令?”
还是没有听到周延峰的声音。
门突然打开了,刘永业阴着脸,低声对胡来福说:“你怎么还没有走?快走!”
胡来福伸了伸舌头,一溜烟跑了。
晚饭后,郑耀祖和刘居生在码头说话,胡来福走过来,递给郑耀祖一张纸,说:“机电长,这是我的检查。”
“副机电长,你把检讨书交给政委吧,我就不看了。”郑耀祖不接纸张。
“老胡,别麻烦老郑了,我们还有事。”刘居生在旁帮腔。
“军需,你替你担责任,你态度好点行不行?”胡来福抗议,“我请机电长看看,帮我改改,我这个水平,政委那里肯定通不过的。”
刘居生对郑耀祖说:“机电长,不理他,我们走。”
“军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胡来福说。
刘居生看到周延峰走过来,说:“老周,走,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一个你们没有吃过的好食物。”
“嗨,你们不能这样,把我扔下不管!”胡来福叫嚷,跟了上去。
刘居生、周延峰、郑耀祖和胡来福上了栈桥,碰见李伦嘉和孙敬国,六个人结伴上了大街。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街面上已是人群熙攘。
他们折过一条街巷,面前出现一个广场,这是一个夜市,广场上挨挨挤挤摆满了小摊,每个小摊前面是一盏灯,灯光下面是雾气弥漫的食品,各种食品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整个广场上弥漫着一种热气腾腾的景象。刘居生在前面走,周延峰等跟在后面,六个人顺着摊点之间留出的狭窄通道,小心挤过人群,一边走一边看,炸年糕、水煮墨鱼、烤鱿鱼、清蒸章鱼,鸡肉稀饭、猪肝稀饭……由于灯光昏暗,还有些食品的样子和颜色看的不大真切,不过氤氲的香味很是诱人。
“这里的小摊小贩这么多,小生产者的力量真是强大啊。汕头的资本主义应该不比温州差。”李伦嘉评论道。
“你说是需要管制?”郑耀祖不同意,“我觉得‘堵不如疏’,这种夜市就不错,起码可以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小摊主也可以赚到钱,你看看现在这个热闹场面,应该说是需求两旺吧。”
刘居生在一个摊点前停住了,说:“你们俩个别空谈理论了,还是吃点好吃的吧。”
李伦嘉看着摊贩小平底锅里黑乎乎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蚝煎。”刘居生介绍,“用你们大学生文雅的话说,就是牡蛎和上地瓜粉,然后用油煎的食品。要是用鸡蛋代替地瓜粉,那就更好吃了。”
“就是海蛎煎了。”郑耀祖心领神会,“海蛎汤我是吃过,味道很鲜的,海蛎煎倒没有吃过,今天就尝尝鲜了。”
“牡蛎是不是那种长着硬壳,附在海边石头上的那种东西,脏脏的,那也能吃?”周延峰问。
刘居生笑了:“书呆,我们吃的是硬壳里面的肉。”
郑耀祖调侃道:“他在哈尔滨,那里只有冰雪,哪里见过牡蛎?恐怕也没有吃过吧。”
六人挤坐在小圆桌旁,摊主端上六碟蚝煎,蚝煎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李伦嘉吃了一口,入嘴濡软,味道鲜美,不禁说道:“好吃!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郑耀祖也吃了一口,不住称赞:“不错,太香了!”
碟子小,胡来福三两口就吃完了,抬头对摊主说:“老乡,再来一盘。”
刘居生笑了:“瘦鸡能啄米。”
郑耀祖和周延峰坐在对面,透过氤氲的热气,郑耀祖看不清雾气后面周延峰的脸,但是郑耀祖知道,周延峰的脸上是一片落寞的沙漠。
刘居生刚要掏钱,郑耀祖抢先付了钱,看看时间还早,几个人就在广场边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李伦嘉看着闷闷不乐的周延峰,好像随意地说:“老周,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忘掉吧。”
一人向隅,满坐不乐。看到周延峰落落寡欢,大家一时无话。
郑耀祖想活跃气氛,说:“我说个真实的故事。我们家有个街坊姓白,那年添了一个女孩,满月那天,亲朋好友都来祝贺。主人请大家给孩子起个名字,客人们都动起脑筋。有的说就叫继红,有的说叫卫东,最后主人选了卫红这个名字。在场的一位教师连说不可,他说白卫红就是白围红,白色包围红色,很容易使人产生政治误解。”
胡来福问:“最后取了个什么名字?”
郑耀祖说:“白云。”
胡来福说:“我要是有儿子,就取个名字叫胡革命。”
孙敬国笑了:“老胡,你还是先解决老婆的问题吧。别忙着给儿子起名。”
“我看这年头姓胡的好人不多。”李伦嘉参和进来,“老胡,胡传魁是不是你的本家?”
胡传魁是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反面人物。
“我查过族谱了,胡传魁是我的远房侄子。这个不争气的小子,不学好,给人写进戏里作了反面教员。”胡来福煞有介事地说。
“去年我到教导队参加值更官培训,磁差加自差等于罗经差。”孙敬国想起了什么,“航海长,到底什么是罗经差?还有,负2减2应该等于零,怎么会等于负4?”
“我来回答第一个问题。”没等李伦嘉回答,胡来福抢道,“这还不清楚,你老婆那个没有准时来,就叫罗、经差。”
孙敬国用手指着胡来福:“老胡,你怎么对有些事特别精通,我怀疑你是不是童男身,明天要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胡来福说:“你老婆当妇产科主任,我就去检查。”
孙敬国不示弱:“我老婆是男(难)产科主任,可以用镰刀把你那东西割掉。”
刘居生凑上来:“老孙,你可要手下留情,老胡的命根子丢了,怎么传宗接代?怎么继续革命?”
“叮铃铃……”,军舰上响起了一阵警铃声,扩音器里传出了命令:“各战位注意,各战位注意,现在进入夜间航行,实行灯火管制,各战位按部署关闭舷窗和水密门。”
李伦嘉碰了一下周延峰的手臂,两人走进海图室。
李伦嘉从立墙上取下挡光板,放进舷窗,拧紧固定螺丝,返身刚要拉上门口的挡光布帘,刘居生迈了进来。
“我来征求一下意见,夜餐你们想吃什么?”刘居生开口就问。
“还是面条好!吃起来热乎。”李伦嘉随口说。
刘居生端详周延峰:“真怪,周副枪炮长挺靓的,怎么就没有人爱!”
李伦嘉听出了弦外之音:“军需,出了什么事?”
“上个月大队政治处袁主任到舰上考核干部,对副枪炮长可是大大不利的。”刘居生语出惊人。
二个人都怔住了,注意地听刘居生讲述缘由。
“考核的结果是,副枪炮长有点骄傲,看不起人,爱训人,还有爱占小便宜。”刘居生继续说,“听说水雷军事长考核是‘优秀’,要提枪炮长。”
这个考核结果真的出乎意料。
“这种事不会是空穴来风。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我说这几天有的人有点怪怪的。”李伦嘉沉思地说,“从排级直接提到正连也不是没有先例,再说也符合‘大胆提拔年轻优秀干部到关键性岗位上’现行政策的。”
周延峰的脸沉了下来,默默不语。他知道,军舰上干部的使用提拔,政委有相当大的推荐权。
“水雷军事长也算‘优秀干部’?去年基地对我们舰进行军事技术考核,在考核组面前他连磁性水雷的工作原理都说不清楚,这样的人也能当枪炮长?”周延峰心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军需,你的消息可靠的有?”李伦嘉追问。
“可靠的绝对!我在基地干部处内线的有。”刘居生表情严肃,“我不光知道副枪炮长的,还有你这个李大航海长的情报。”
“我的?”轮到李伦嘉吃惊了。
“是啊,好好的副舰长不当,你这是为什么?”刘居生惋惜地说,好像是他当不上副舰长。
“我?副舰长?”李伦嘉莫名其妙。
“去年十月份基地政治部的人找你谈话,你是怎么说的?”刘居生的口气像是审问。
李伦嘉想起来,去年十月份基地政治部的习副主任找他谈话,问他对工作有什么打算。当时他被家庭的事搞得心烦意乱,情绪非常低落,就直截了当地说:“服从组织安排,组织上让我干,我一定干好工作,不过如果能考虑让我转业,当然是最好的。”
“你为什么要求转业?”刘居生语气里流露出责备,“结果说你战斗队思想不牢,不安心在部队干,就把你的提职命令取消了。我真不知道你们都怎么想的?有的人千方百计往上爬,你可好,多好的一个机会你还不要。”
李伦嘉解释:“我说的是真心话。再说我也没有说不干,我的前提是服从组织安排。”
世界太复杂了,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往往是“理”顺了,却成不了“章”。
“我只是为了工作,又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为什么有些人老是戴有色眼镜看人。”周延峰困惑不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伦嘉一言中的。
刘居生开导说:“你们几个都是书生,都是一根筋。只知道工作,只会说真话,表面化的事不会干,一句假话也不会讲,吃亏的是自己。”
周延峰感到憋屈:“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这句话批了又批,现在倒成了真理了。”
“我看世界上没有什么真理。追逐私利就是真理,人情就是真理。”刘居生一言中的。
“如果人人都去追逐个人的私利,把个人的利益摆在国家利益之上,那世界会变成怎么样子?”周延峰感到疑惑。
刘居生调侃道:“所以要你们这些人来当傻瓜啦。”
李伦嘉说:“我们不是傻瓜,我们是干工作,为党为人民干工作。”
周延峰感慨万千:“为了往上爬,难道一定要付出人格和尊严?”
“还有良知和责任。”李伦嘉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