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峰回到枪炮长室,当中的桌子上已经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油炸葱花的香味一下子把他的食欲闸门冲开了。
85炮班长刘殿民正用报纸擦手,看到周延峰进来,忙说:“副枪炮长,伙房面条做好,我就给你端来了。是军需下的厨咧,他煎了两个荷包蛋卧在碗底呢。”说着顺手把揉成一团的报纸从圆形舷窗扔了出去。
周延峰也不答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刘殿民坐在桌子对面,把头凑过去,说:“副枪炮长,路上饿坏了吧。”
周延峰咽下一口面条,说:“可不,中午饭我还没有吃呢。”
“现在坐火车可遭罪了,车上什么都没有,连开水也不供应。我去年六月探家,火车上的人多得像锅里的饺子,车厢里又闷又热,坐了两天火车,我都是火车到站停车时上站台买吃的,接自来水喝。”刘殿民滔滔不绝地说,“副枪炮长,你慢慢吃,不够我让炊事班再给你做一碗。你是我们舰的革委会经济委员,他们敢不听你的?”
周延峰不答腔,专心对付面条,不一会儿头上冒出了汗珠。他放下筷子,站起来开始脱呢制服,看到刘殿民坐在椅子上磨蹭不走,知道这小子有事求他,故意慢吞吞解纽扣,把脱下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又把旅行包从上铺拿下来,拉开拉链,拿出毛巾走到洗脸盆前,拧开水龙头洗手擦脸。
果然,刘殿民憋不住了,起身走到周延峰后面,吞吞吐吐地说:“副枪炮长,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周延峰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从镜子里看刘殿民。
“上午点验时我的一个台灯让政委拿走了,你帮我说说要回来。”刘殿民小心地说。
周延峰擦完脸,回到桌子前重新坐下,用筷子把荷包蛋从碗底翻上来,送到嘴里。
军舰进厂后,刘殿民和一班青工混得烂熟,乘机要了一些有机玻璃的边角料,又是锯又是刻,打磨抛光上色,做了一个有机玻璃的台灯,知道搁在士兵住舱里不保险,放在周延峰那里保管。
三下五除二,一碗面条见了底。周延峰放下筷子,长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问刘殿民:“你的台灯不是放在我的柜子里,怎么会被政委没收?”
刘殿民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我又做一个,要送给你的。”
“人家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一点不假。你不要甜言蜜语哄我去冲锋。我不要你的台灯,不上你的当。”周延峰追问,“说实话,那个台灯是要送给谁的?”
“你把政委那个要回来我再告诉你,好吧?”刘殿民央求道,“副枪炮长,政委跟你最铁,你说话他准听。”
“又给我戴高帽了不是?”周延峰故意板起脸。
“副枪炮长,你不知道,那个台灯抛光就用了我两盒‘中华’牙膏。代价太大了。副枪炮长,你一句话准行。”刘殿民一口一个“副枪炮长”。
“你趁钱,我不管。”周延峰说。
“副枪炮长,你行行好,只有你才能帮我的忙,你是金沙江舰的第一好人。……”刘殿民不依不饶。
“好了,别贫嘴了,我试试看。”周延峰被缠得不耐烦,只好随口答应。
“谢谢副枪炮长!”刘殿民举手敬了个军礼。
刘殿民举起的右手还没有放下,周延峰一把拉住了刘殿民的袖子,把他的手臂翻过来:“啧啧,乖乖,你这呢制服够干净的,当擦炮布还嫌脏呢。”
刘殿民被抓住要害,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没有时间洗吗。”
“别的同志怎么有时间?你自己看看,灰色的呢制服快成了黑色的礼服了。你啊你,老老兵了,又是班长,还这么邋遢,内务也是一塌糊涂,床单像桌布,被子像花卷,全班都跟你一样邋遢,炮都打不响。”周延峰脸色严峻起来。
“豆腐块的被子又不能挡炮弹。”刘殿民嬉皮笑脸的,“副枪炮长你放心,我们85炮班打起仗来,保证发发命中目标!”
“两军对垒——”周延峰说。
“只有冠军,没有亚军!”刘殿民快口接道。
刘殿民伸手要去收拾碗筷。
“少来这一套!”周延峰把他的手一拨,“我自己有手。”
周延峰这时才看见刘殿民身上背的手枪,知道他当值更位长,说:“还不去执勤!”
刘殿民举手行礼:“是!”转身消失在门外。
周延峰正准备把碗筷送回伙房,危宾声走了进来。
周延峰抢先打招呼:“枪炮长。”
“老周,你回来了。”危宾声勉强笑了笑。
才几天不见,危宾声完全换了一个人,往日自信开朗的样子不见了,整个人像挨了霜打的蔬菜,蔫头耷脑的,周延峰心里很难过。
危宾声略带歉意地说:“老周,对不起,因为我的事,害得你春节都不能在家里过。”
周延峰听了危宾声的这句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忙说:“枪炮长,可别这么说。这怎么能怪你呢。”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古人说得对,祸从口出,的确不假。”危宾声叹了一口气,“还说这些干什么!老周,你比我年轻,又是大学生,工作能力又强,就是当个枪炮长也是大材小用。”
周延峰说:“枪炮长,你扯远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原来想,我文化水平低,能力有限,上是上不去了,不过身体还好,在舰上多干几年再转业回老家,为海军事业多作一些贡献,要是有机会打上一仗,为党为祖国立个功什么的,也对得起吃了十几年的海灶和身上的这套呢制服。”危宾声停了停,不无伤感,“现在这些都成幻想了,是不可能了。”
周延峰关切地问,“不会让你复员吧?”虽然政委已暗示危宾声可能会离开部队,他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危宾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基地保卫处写了好几份检讨。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写检讨。政委让我先回大队部,大队有车来就跟车回去。”
“这么急?”虽然刘永业已经给周延峰透了口风,但周延峰仍然感到突然。
“还不急?我都成了政治上有问题的人了,还能在舰艇部队干?”危宾声提高了声音,话音里透出一种无奈的愤懑,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缓和了声调,“老周,现在把工作移交了吧。”
虽然刘永业已经交代过周延峰了,但不知为什么,周延峰仍有些不忍心,他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轻松地说:“等明天吧。”
“今天明天一个样,总是要交班的。”危宾声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盒推到周延峰面前,“这是两个弹药库和轻武器架的备用钥匙,另一套在弹药库班的小李那里。”
周延峰接过铁盒,打开看了看,合上铁盒。
危宾声又从抽屉里一一拿出指挥尺、射击诸元计算表、望远镜、秒表等,说:“老周,枪炮长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
周延峰默默地接过来,轻轻地放进自己的抽屉。
危宾声又拿出一个软皮笔记本,递给周延峰说:“这是全舰干部手枪登记本。”站起来转身打开衣柜,取出一支手枪,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的手枪,一起交给你吧,来,核对一下枪号,是不是0718369。”
周延峰站起来,正要接手枪,危宾声说:“还是先验验枪吧。”
危宾声解开枪套,抽出包裹整齐的手枪,打开红绸布,一把崭新的“五四”式手枪袒露出来,烤蓝在灯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泽。危宾声熟练地退出弹夹,拉了两下枪栓,右臂平举,枪口对着圆形舷窗的中央,眯缝着左眼,瞄准起来。在灯光的映射下,准星和缺口泛起一层明亮的反光,缺口产生的虚光把本应是黑色的真实轮廓也映的模糊起来。危宾声极力捕捉准星和缺口的平衡,把准星放在缺口的正中央,但是虚假的映影太强烈了,几乎把真实的缺口完全掩盖住了。危宾声瞄得眼睛发酸,视线也模糊起来,但仍然坚持一定要瞄好这最后一枪。
周延峰默默注视着危宾声的瞄枪动作,心里隐隐发痛。他知道,一个军人交出心爱的武器,比什么都难受。交出武器,意味着他将离开熟悉的军营,离开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从此不再是一名军人,再也与武器无缘。危宾声这样的血性男儿,壮志未酬,含冤离队,椎心泣血,该是多么难受。
“啪!”随着一声清脆的撞针撞击声,危宾声长长吁了一口气,“十环,肯定是十环!”
危宾声放下枪,清点好子弹,从衣柜里拿出一块白绸布,把枪重新包好,交给周延峰。然后仔细地把原来包枪的红绸布叠好,自我解嘲地说:“这块红绸布就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周延峰把枪收好,两人面对面坐下。
周延峰恳切地说:“枪炮长,你在枪炮部门工作时间长,业务熟悉,对部门的工作有什么交代?”
“老周,你不要太谦虚了。论文化,你比我高,论技术,你不比我差,管理部队也有一套,我有什么好交代的?海军要发展,就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危宾声神情凝重,“要注意和舰首长搞好关系,要不然,你工作干得再好也上不去。你可要汲取我的教训,对有些人不可不防。说起来,我们两个有些对脾性,都是直性子,不过你是知识分子,心里藏得住话,我就不行,有什么说什么,不会看人说话,直来直去,开口不留情面,肯定得罪了一些人。看来有时候也不能只图嘴巴痛快,该委曲求全的时候,还得昧着良心说两句瞎话。”
周延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