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峰拐到码头,跨过舰舷进了中走廊,迈进枪炮长室,把瘪瘪的人造革提包往吊起的上铺一甩,从桌子上抓过搪瓷杯子,晃了晃,揭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放下杯子,喘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枪炮长室是枪炮长、副枪炮长、观通长和副观通长的住舱。
门口灯光一暗,航海长李伦嘉走了进来,像模像样地向周延峰行了一个标准军礼:“报告周副枪炮长,本值日奉命传达命令。”
周延峰说:“航海长,你的消息真灵通,我的屁股还没有沾凳子,你就来催命了。”
“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吃的,传达命令是本人的职责。”李伦嘉抬了抬佩带黄色舰值日袖标的左臂,“周副枪炮长,我正式通知你,政委请你去一下。”
“政委找我?”周延峰眉间闪过一丝不安,“航海长,让我回来有什么事?”
“此乃军事机密,不可泄漏。”李伦嘉故弄玄虚,“政委会给你面授机宜的。”
“等等,我再喝点水。”周延峰拿起热水瓶,“火车上人多,大家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过道上都挤得水泄不通,这一路上十几个小时我是滴水未沾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呢。”李伦嘉按住热水瓶,似笑非笑,“政委早就准备好茶等着招待你,说不定还有‘王老吉’凉茶呢。”
周延峰一拳砸在李伦嘉肩上,旋风般地出了门。背后传来李伦嘉的声音:“反了天了,敢打舰值日。”
舰长室的门开着,周延峰刚喊了声“报告”,刘永业就迎到了门口:“副枪炮长,回来了,进来吧。”
“吃过晚饭没有?”刘永业问,不等周延峰回答,一拍脑门,“肯定没吃。”伸手按了一下装在桌子角上的传令铃。
传令兵吴登云马上出现在门口:“政委,有什么指示?”
“通知伙房给副枪炮长做碗面条。”刘永业说。
吴登云报告:“政委,航海长给伙房交代过了,伙房已经点火了。”
“好了,没事。”刘永业说。
“是。”吴登云从门口消失了。
刘永业走过去关上门,对周延峰说:“副枪炮长,坐沙发吧。”
周延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扁的“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政委,抽我的吧。”
刘永业接过香烟,周延峰“啪”的点燃打火机,给他点上。
看周延峰没有给自己点烟,刘永业问:“你不吸?”
周延峰摆了摆手:“路上已经抽了两包了,一嘴的苦涩。政委,有茶叶吗?喝点茶去去火。”
“噢,军需刚送来一斤花茶。”刘永业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白瓷蓝花的茶杯和一个天蓝色的茶叶罐。
周延峰接过茶杯,涮洗后,倒进茶叶,拿起热水瓶冲上水,然后就势坐在沙发上,等待刘永业开口。
刘永业默默地看着周延峰沏茶,一口一口地抽烟,当吸完最后一口,把带有长长白色烟灰的烟蒂往罐头瓶里一丢,“哧——”的一声,烟头发出最后的叹息。
刘永业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关紧,然后和周延峰并排坐在沙发上。
“副枪炮长,快过年了,把你从家里召回部队,实在是迫不得已。”刘永业用平缓的语调开始谈话,“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枪炮长捅了个大漏子。”
“枪炮长出了什么事?”周延峰的心猛地一紧,“他人还好吧。”
刘永业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周延峰用打火机给他点上。
“唉,我早就提醒他,枪炮长,炮筒子,嘴边不加锁,早晚要吃亏。”刘永业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这不,家里来了一封信,告诉他老婆这次怀孕保胎成功,平安度过了流产期。他看完信高兴的不得了,扯开喉咙就唱起来了,你说唱什么不好,偏偏唱‘天大地大不如老婆的肚皮大,爹亲娘亲不如老婆亲’,让人家抓住了,立马往上汇报,基地政治部派人下来一查,确有其事。唉,我批评他不讲政治就没有灵魂,可惜说对了。”
周延峰对枪炮长危宾声是再了解不过了。危宾声是个山东大汉,人高马大,身上满是鼓鼓的腱子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做事干净利落,从不留尾巴。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快人快语。战士工作上拖拉,或者出了差错,让他逮住了,大嗓门能把人训得眼泪落地,不过批评完了也就过去了,从不旧事重提,就凭这一点,战士们对他都很服气。他结婚五、六年了,爱人先后怀了三胎,都在四、五个月的时候流产了,从医学角度上讲,已经是习惯性流产。看着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危宾声急得抓耳挠腮的,又是请教医生专家,又是搜集民间偏方、验方,凡是能用得办法都用上了,这次居然保胎成功。三十好几的人,胡子拉茬的,能不高兴吗。唱两句未尝不可,不过……
“副枪炮长,喝茶吧。”刘永业提醒道。
周延峰回过神来,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吹开浮在上面的茶沫,喝了一口,一股清香沁入心脾,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枪炮长唱的那两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过是一时高兴,有些得意忘形,唱漏了嘴。”周延峰试探地说。
“你说是唱漏了嘴,人家说是政治问题,是对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态度与感情的问题。”刘永业语气有点急。
周延峰当然知道,那首据说是在邢台大地震后产生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广为传唱的歌曲头两句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听说向上汇报时说的是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刘永业接着说道。
“这么上纲上线了,那枪炮长不成反革命了!”周延峰脱口而出。
“基地政治部的王副部长带保卫处的人来舰上调查这件事时候,我还蒙在鼓里。人家报告打上去,有时间,有地点,还有见证人,我想遮掩都不行。幸好保卫处的柳处长比较公正,没有上纲上线,只是定性为思想意识有问题,还构不成反革命行为。”刘永业语速加快了,“不过枪炮长是不能留在舰上工作了,枪炮一个大部门,加上水雷军士长和水雷班,六个班总共二十几号人马,总得有个干部顶着,要不然早晚会出事。所以只好让你中断休假,剩下的假期下次再补吧。”
虽然刘永业没有明说打小报告的人是谁,周延峰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深深地替危宾声惋惜,像危宾声这样事业心强,身体好,技术精的干部,只是为了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就离开舰艇部队,实在令人寒心。
周延峰从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房间里没有看到危宾声,于是关心的问:“枪炮长还在舰上?”
“今天上午去基地政治部汇报思想,很晚才回来。”刘永业说,“你刚才没有看见他?”
“没有。”周延峰摇摇头,“枪炮长离开我们舰,太可惜了。”
“你知道,我们炮舰大队是军委指定的一级战备值班部队,政治不坚定的人是不能留在舰上的。我看不给他个处分就很不错了,估计会安排转业。”
“转业?就为了那两句歌词?”周延峰颇感意外。
“我说你们大学生就是有些书生气,你忘了‘政治挂帅’这句话了?”刘永业把语速降了下来,“我在舰上也干不长了,人家早就瞄准了我这个位置,现在又提倡干部年轻化,革命化,我都过时了。再说,上面又没有什么关系。”
周延峰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诚心地说:“政委,你是59年的兵吧,年龄也不算大,还是有前途的。”
刘永业没有正面回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半截烟头往烟灰缸里一丢,说:“副枪炮长,你路上累了,先休息休息吧,然后把枪炮部门的工作接过来,具体的事和副舰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