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根姬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她喝了一口茶,想马上转移话题,但王朦朦用那双大眼睛,死死的盯住她,逼住她,使她非说不可。
“大嫂子呢,俺是一位朝鲜人,”金根姬说。“你可能不知道,朝鲜是一个国家,俺就是一人外国人,距离你们郭刚集公社很远呀!要走过千山万水。俺绝对不是查士荣的亲妹妹。”
“噢……是这样呀!”
接下来,金根姬用颤抖的声音说:
“……1938年的4月俺和朝鲜的十多位姐妹被日本人的走狗骗到日本的军舰上,那时候俺只有十六岁,太单纯了。不知不觉——俺们知道上了贼船,那时候已经晚了。日本人狰狞面目,俺至今还没有忘记呢!”
“噢!在那时候,日本人对你们好吗?”
“不好呀!他们是暴徒,是凶残的敌人。他们把我们关押,恐吓……飘洋过海带到了中国的上海。后来,就和几位日本的慰安妇一起被带到了蚌埠慰安妇,俺就是在那里,才认识查大哥的……唉!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俺知道,查大哥是一个好人,是只得尊敬的大哥。俺和你说这样话,就是告诉你,俺们之间是清白的,主要是怕你有什么想法,误会查大哥。”
“嗯,俺知道了,”那女人把眼睛瞪圆了说道,“不过,在蚌埠慰所也有一个漂亮的慰安妇,她认识查士荣,后来他们在日军警备司令部里,一夜之间杀死六名日军军官。”
“不是不是,你说的不是那样的,”金根姬忙解释说,“你一定是搞错了,与查大哥合作杀日军军官的是吴婶,不是朝鲜人,她是中国人。”
尽管金根姬这样说,王朦朦的嘴巴还是停不下来,理直气壮地说道:
“ 咦!是朝鲜人,那肯定是的,具听他们说,你查大哥当时还和那女人有一腿呢……呵呵……你们朝鲜人,就是有点爱面子……切!你别这样看着俺。……咱们是私下里说说而已,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
“人死了,俺也不能侮辱人家,对吧!”
金根姬看了那女人一眼,然后把一碗茶喝的净光。她咬紧牙关,而自己的脑子已经已陷入那段痛苦的回忆中。
“你看你哟,还认真起来了呢,一会儿你查大哥变回来了,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呗,他是比较清楚的。”
那女人说罢,用胳膊肘捅了金根姬一下,随后手捂住嘴又笑了起来,做出一副滑稽的表情。
“吴婶和查大哥也救过俺的命,”她不动声色地说道,“俺记得在那天深夜,外面下着大雨,是查大哥抱着俺望逃……当时俺日军的蹂躏已经奄奄一息了,是吴婶一个人趴在夜暗中,在泥水中为俺望风,掩保查大哥的……俺最后才逃出魔掌,不然俺早就死了。”
“噢……那个吴婶没有死吗?”
“我听一位朝鲜妹妹洪贞慧说,吴婶已经死了,她和查大哥一起在日军警备司令部杀死六名……查大哥跑了,她没有逃掉,被日军抓去给活活烧死了。”
“大妹子,咱不能乱说话,被日军人烧死的是一名叛徒,是一位朝鲜女人,这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俺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野战部队军医院,去照查士荣的时候,听一位怀远下来的干部是一位编书的人,是他亲自告诉俺的。不过那时候,俺还不是查士荣媳妇呢,你的查大哥也知道这些事情。”
金根姬没有多想,便问道:
“喔!这事查大哥怎么看呢?”
金根姬不愿意听她继续造谣生非,想从她的口中知道查士荣的看法。
“你查大哥听到这话后,就对那位编书的人说,你放屁!”她说着轮起胳膊在空中,作出打人动作。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查大哥非常气愤,朝那位编书人脸上掴了一巴掌,那人就走了。”
“嗯,查大哥是一个正直的人,如果他能早些头脑清醒多好呀!要是知道俺在河工上受迫害,一定会救俺的……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的……在中国,在郭刚集公社,查大哥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了——大嫂子,你能看出来,俺是好人是坏人坏呢?”
王朦朦用大眼睛上下扫了她几眼,说道:
“那咋能看出来呢,好人坏人又没有写在身上,就是写的身上俺也不认识字……不过你也不象是个坏人,你说话还是比较在板的,不象是粗人,人长的比较漂亮,那是四乡八镇,无人能比——如果你查大哥见到你,她也会喜欢上你的,真的。”
“你和查大哥还不是知道呢,俺已经是犯错误的人,被政府打成不良分子,在河工上险些被打是日本间谍。可是,俺不怕的,只要相思正不怕影子斜。”
那女人弯下腰,捋一捋袖子,伸出在母指,便歪一歪嘴巴,说:
“俺觉得你也没有哪么坏,你的吊脾气和查士荣一个样,你们俩对脾气,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金根姬起身要走,仿佛有一只手压在她的肩膀上,使她动不得。她明白王朦朦的意思是:“你和查士荣应当成夫妻,可是现在晚了,俺们已经结婚了。让你们后悔一辈子。”金根姬想回击她,一句刻薄话溜到她的嘴边,但又咽了下去。于是,她接着说道:
“是的呀!……可俺们两个人只是兄妹相称的,是患难之交,没有其它意思。现在查大哥好了,病也好了,也成了家。是共党领导的好,社会主义好,俺要为他高兴呢,查大哥没有坏心看眼,可能脾气不太好,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俺也祝你们幸福美满。”
“哎哟,大妹子真会说呀!说得多好哟!这样吧,大妹子,你也过来咱们俩一住。俺看,咱们俩个人比较投缘,将来一定能成为好姐妹的。”随后,王朦朦开始耍起半吊子腔,“查士荣在怀远县是名人,是有名的抗日英雄,他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娶一房媳妇和两房媳妇都一样,他也能够养得起,在解放前咱娘家那庄上,有一个大地主一下子娶五房老婆咧……”
“大嫂子,别这样说,现在是新社会新国家了,是一夫一妻制,男女平等,咱们妇女更要自尊自爱,不能做男人的附属品。再者说俺当寡妇已经习惯了,也不想再嫁人了。这人啊!只要积极参加劳动过集体生活,什么事情都会忘掉的。”
王朦朦突然走过来,用手指着金根姬的头,“噗哧”一声乐了。随后,并对金根姬说道:
“你没有说实话,对吧!俺也看出来了,你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谁不愿意享受生活。其实咱们女人都是一样的,什么当寡妇了已经习惯了哎,没有男人在身边,那日子都不好过的——那是天天急啊!真是的一天到晚,心里头直痒痒。”
她说着话,眼睛偷偷地看着门外,其实门外什么了没有看到。随后,她伸手反门关上一扇子,低着头,用商量的口气对金根姬继续说:
“你呢,就搬过来住吧,有你查大哥照着呢,社员们也谁敢反对你。”
金根姬无言以对,只觉得她说的话很恶心……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希望查大哥尽快回来。这时候,那女人又继续说:
“要不然,你当正房,俺作偏房……你当明的,俺当暗的,这样可以了吧!大妹子呢。”
金根姬开始不高兴地向她表示不满,接着又犹豫起来——也许不应该不高兴的,自己是一位来看望她男人的客人,不应当那样小气量。她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
“大嫂子,别说了,别说了,你说这些不是费……你把查大哥看在什么人了呢?他是抗日英雄,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噢,是这样啊!人和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你查大哥一会儿就回来的,你别急哎。”
王朦朦仍是粗声大气地,没心没肺的喊道。但忽然她好象是又有了希望,这种转变来得太突然,她一时晕头转向,又激动万分,
“别急,别急,咱姐妹俩啦啦寡,查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来,你在这先喝一杯茶,嫂子给你倒去。”
那女人换了一只大碗,倒了满满地一大碗茶,端到金根姬面前,无论怎么说,那也是嫂子倒的茶,作妹子的要接着。在当时的农村是这样,在城市也是这样,在全国各地都是一样的,这就是礼节。
金根姬站起来,双手接过茶,放在桌上。
金根姬知道,一个女人去看望另一个女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女人对女人的敏感,金根姬有必要要对她讲清楚,不然一定会闹误会的。做为女人维护自己的男人——那就是爱。金根姬明白,对查大哥这一生的痛苦遭遇不比自己差,他现在有痛爱他的老婆在身边,是来之不易的,他得到这样一个老婆,不能伤,也伤不起的。
……王朦朦终于转移了话题,开始谈自己前夫的不是。
她滔滔不绝,她控制不住,把所有的愤怒都投相自己的前夫。王朦朦生气而又歇斯底里,满脸泪痕,看起来真丑……说道高潮时,她的桌子拍地啪啪声,时而决屁股,时而弯腰拍手,一阵兴风作浪之后,她解开裤腰带,抖一抖裤裆——那种动作在女人看来是极不讲究的。
两的女人在屋里说了两个多小时的话,似乎很投缘,彼此都提起了往事,但两位寡妇都有过那种辛酸经历。这时候,王朦朦愤愤地说道:
“受罪……受罪……我的前夫是位木匠,世上不讲理的家伙真多,让一个人……一个女人去学木匠……世上不讲理的家伙真多……没有一分钱怎样活……没有一分钱怎样活……看看人家,看看左右邻居,世上不讲理的家伙真多!……”
天快到中午了,查士荣一直没有回来,金根姬要回去。王朦朦一再挽留她吃过饭再走,但留也留不住。
“俺知道,你是对的,咱们不谈这些臭事情了,”
王朦朦说罢,她朝下看看自己的双手。隔一会儿,金根姬站起来了,她的灵魂在唇边颤动,宛如花朵上的一滴露珠,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很好的,嫂子,咱们聊的很好,咱们终于聊到点子上去了。等查大哥回来,你告诉查大哥,俺不在郭刚集住了,俺要到安灌河裸湖安家,在那里生活,如有时间会来看你们的,你能照顾查大哥生活,俺也就放心了。”
她突然产生离开郭刚集的想法,到裸湖安家是她当时脑子一发热想出来的主意,事先她根本没有想离开郭刚集,没想到裸湖去。……似乎自己也没想的到,但细细想来,也是合情合理。
其实,金根姬看到查大哥结婚了,他是抗日英雄,而自己是不良分子。如果经常与查士荣来往,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况且自己还是一位寡妇。郭刚集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了,这种感觉,和往常出门时的感觉不同,虽然说她没有见到查士荣大哥,但所有的恐惧和忧虑现在全部消失了。她应当离开郭刚集,这种醒觉也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意识。
在回郭刚集的路上她静静地考虑着,在裸湖种地,有全大玉一家人在,有郭哑巴一家人在,还有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在。相信他们重逢时彼此会产生一种过去未曾感觉过的爱。另外大家对她不熟悉,他们熟悉应该河工上的金劳模……所有的一切会重新开始的,天不熟、地不熟,只要会种地,传统地干农活,就永远可以有东西吃。在郭刚集则不同,那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那些曾陷害过她的坏人一直在纠缠她……
一阵微风吹过来了,金根姬的幸福的情绪冉冉升起,她兴高采烈,就像生了翅膀,她主动担起自己安慰自己的任务,不住脚地奔回郭刚集,是什么东西刺激着好呢?当然有,那就是痛苦和压抑。她有长有翅膀吗?当然有,那就是幸福和快乐。她要到一个地方去,那是能够解放了自己地方,并在一个地方的人们融合在一起,她感受得到的是快乐和幸福的地方。
回郭刚集的路上走的很快,象是小跑一样。这里不她熟悉的地方,而今显得陌生起来,似乎向恶魔一样用鞭子在驱逐着她——她一刻也不能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