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金根姬老人去世的消息后,刘宏痛哭一场无法入睡。也就是在这天夜里,他出去了,缓慢的来到宁静的万佛塔公园。坐在池塘边,那沾满烟灰的草地上,顺着斜坡向下看,夜色幽暗,她看不见池塘中的水。他有些疲惫了,闭上双眼睛,已无力再想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地那样坐着,一直到背部感到潮湿,才吃力地站起来。现在才发现,背部已经被雨水打湿,天空早已下起毛毛雨来,可是公园里空无一人了。
也就是在几个小时之前,刘宏在家中到了韩国律师朴胜恩先生寄来的一份电子邮件。朴胜恩先生在信中是这样说道:
金根姬老太太的亲人,一直还没有找到,他还会继续寻找。并告诉刘宏,韩国全州市的“快乐之家”为年事已高,体弱多病的“慰安妇”提供一处疗养地,现有33名“慰安妇”在这里居住,快乐之家的主管了解到金根姬老人情况后,对金根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愿意收留她。事已至此,望金根姬老人三思。
刘宏记不清是怎样回的封,但他清楚的记得,没有向韩国律师朴胜恩先生提到老人家已经过世的消息。只记得自己是这样写到一句话:希望朴胜恩先生继续寻找劳模妈妈的亲人,完成老人家重归故里的夙愿。
……对于金根姬老人的死,刘宏一直是感到内疚与后悔。他想到了,如果烧“三七”纸那天,他一定到沙坡去,参加金根姬老人的祭奠活动。
然而,是这一天很快就到了。他一大早,就去买了很大一束鲜花,准备用科学、健康、文明的祭奠方式,寄托自己的哀思。
沙坡庄上的唢呐声,鞭炮声从庄上传出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情与周围的一切反差太大。哪知道,这个时候沙坡有一家村民正在举办结婚庆典;刘宏手捧鲜花就在沙坡庄的路口站着,并向一群前来贺喜的客人点头示意,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来的本意,可他也没有到沙坡庄上去。
此时此刻,悲喜两重天。
……刘宏便直接到劳模妈妈的那座新坟上走去。一步步向前走,眼睛里开始闪着泪花。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坟前您却不知道我多么的爱您:
劳模妈妈!你别催,该来的时候我决不推
劳模妈妈!您走了,您走的再远我仍要追
不是母亲胜似母亲……
谁能抵得过,谁能不叹息——奈何和惋惜!
我把这一束美丽的鲜花轻轻地放在您的坟上
再次向您躹躬致意……
58年前,你不在中国是朝鲜人,是一位天真可爱的农家少女,有梦想,有甜蜜,在您的世界里比这束鲜花更美丽。是日本军国主义者强迫充当慰安妇押送到中国,把您拖进了战争的火坑……抗战结束,生与死,聚与散,都不在自己的掌制之中,百般无奈,四处漂泊,最后在僻远的中国淮北农村安家落户——埋在此处。
几十年风风雨雨,数十载的悲欢离合,尽管您的精神上仍很痛苦,并且不愿意公开曾经的经历,可我已经知道了您的过去,仍毅然的尊敬您。
——要把那枚治淮劳模奖章,轻轻地放在您的坟前。
奖章沉甸甸,亮晶晶,光闪闪,让太阳的光辉去亲吻那陈封已久的记忆。1958年10月在阜阳专区的劳模受奖大会上,你赢得一片掌声。只是壮志未酬的背后,依然有着一颗壮志雄心。你是怀远县郭刚集的骄傲,你是郭刚集妇女们的骄傲。从此,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多了一个标志:最美丽最漂亮的,把智能型和体力型溶为一身的女劳模。
您曾是新四军独立团一名战士,战场上奋勇杀敌;在淮海战役中你又是一位农民,积极支援前线;从朝鲜人到中国人的转变,你的人生脚步从不停息,你的心情跌宕起伏;几十年来的时光,演义出那么多平平凡凡的传奇;有您,会让人知道了真诚勤劳的朝鲜的农民;有您,会让人似乎懂得了爱拼才会赢的韩国精神。
在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在朝鲜强征了20多万朝鲜妇女充当随军慰安妇,也许她们已经忽略了您的存在,岁月已经改换了颜色,而您却是依然风光。几十年中,你吃得下苦,咽的下委屈,耐的住寂寞,受得了鄙夷,且撼不动信仰。你的信仰是始终不移的忠于毛择东思想,正是这种信仰使您有勇气、智慧、信心、力量和希望。
我默默的记住您的名字:韩国的“慰安妇”金根姬,一位既普通农民而又有传奇色彩的老人。我恭恭敬敬站在您的坟前,请您好再次接受我深深地敬意……
追思愐怀眼前的这位老人,刘宏已经站立了好久好久。他抬起头,注视着熟悉的沙坡庄,心里确是五味杂粮的感觉。
那场结婚典礼告一段落,朴素的村庄渐渐平静下来,偶尔响起一声鞭炮,那一定是凑热闹的顽童燃放的。
这时,新郎新娘出村了,跟在后面的是两名吹鼓手。接下来就是村上的男女老少托着长长的队伍,漫漫悠悠地跟在身后。他们从小路直接向刘宏站着的方向走过来了。
刘宏一下子明白了,刚刚结婚的新人要来上喜坟。他们是为拜祭祖先而来的,这种风俗是告慰先人,他们的后代成家了,家族添人进口了,家族的香火得以延续,同时也愿祖先保佑后代幸福安康,家族兴旺,后继有人。
当村民越过一道水渠,向金根姬的坟墓走来。可以看出来,沙坡村的村民已经把金根姬的坟墓当做祭祖圣地和精神家园。
两名吹鼓手见到坟墓后迅速的改变了曲调,开始吹起了低沉伤感的唢呐乐曲,曲子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是淮北这一带流行的歌曲《落花之梦》,歌曲表达出年迈无力的先人思念家乡思念亲人:
花的香,风知道
由青丝,变成了白发
从天南,来到了地北
花儿为您枯萎,可是心底确永不枯萎
家乡啊!、亲人啊!我真的把您放在心上
我的苦,谁知道
叶子离开,树不再挽留
花瓣落下,风仍在追求
想到您梦里有哭也有笑,见到阳光就把您给忘掉!
一滴泪,滴滴泪
伸出双手就能感觉到您的拥抱
闭上双眼才能想象家乡一切都好
——亲人啊!我已是年迈无力不能迈出家门。
亲人啊!……亲人……亲人
旋律在田野里低沉地回荡着,在村民周围低沉地回荡着。仿佛听到金根姬老人的诉说,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村民们的无限遐想。人们的步伐加快了,心脏也加速地跳动着,来到金根姬的坟墓的时候,村民们不得不冷静地思考一下,发出一声叹息,有的人甚至眼泪忍住掉了下来。
看到刘宏已经早早的肃立在金根姬老人的坟前,并不感到意外,彼此心照不宣;全大玉第一个走到刘宏面前,刘宏赶忙上前扶着她,只有她一个人脸上还挂着泪花。
“谢谢、谢谢!今天给金根姬过三七日子,真没有想到刘大作家也来了,好啊,谢谢……”全大玉握住刘宏的手说道。
“老队长,您太客气了,这墓地是逝者的安息地,也是后人凭吊之处,沙坡庄的老少爷们都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呢?”
刘宏的一席话,老队长无言以对。看着坟前那束美丽的鲜花,望着坟前放着那枚闪闪发光的劳模奖章——她激动了。接下来,她用朴素动人的言词详细地说明了这位有德之人的安然归天,她经过长年累月默默的令人感动的修身,但确没能达到善终。
“刘作家,对劳模嫂子的死,咱心里有愧呀!得病的时候,没能及时治疗……几十年的姐妹……没有照好,俺太粗心了……劳模嫂子你走的早哟!妹妹失去了,俺伤心呀!”说道这,全大玉再次潸然泪下。
“别哭老队长……千万别这样说了,庄上的老少爷们都已经尽力了。如果说愧疚的话,那应当是我,是我考虑不周。让劳模妈妈早早地离去。”刘宏说。
祭祀礼仪开始。衣着光鲜的新郎新娘由村民的陪伴,把带来的纸锞、浆水和红纸放,糖果,三条偏口鱼、两只肉串、两盒奶、一些鹌鹑蛋,别外还带来了两听啤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劳模奶奶的坟前。
金豆妈从篮子里抄起一把糖果,散在坟头周围,再次悲痛地呼唤:
“劳模嫂子,劳模嫂子,今天是你过‘三七’日子,咱庄上的人都来看你了……知青刘宏也来了,那枚治淮劳模奖章……我的好嫂子,你快出来看看吧,那枚奖章就在你的身边,那是你的荣誉,刘宏带来了,也是你一生的荣誉哟……劳模嫂子啊……这枚奖章来之不易呀!”
她又一次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她看看周围的村民,又看到刘宏默默地站着,她便向刘宏说道:
“小刘你过来,俺知道刘宏是个老实人,也不是什么外人……哎呀!有文化的老实人。来!刘宏,金根姬的事情,你跟大伙们说说吧。”
这时候刘宏仍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当所有的目光投向他时,顿时清醒过来,连连向大家点头。“哎……谢谢!谢谢沙坡庄的老少爷们,”刘宏给大家鞠一个躬,然后说,“劳模妈妈的好处,咱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尽——大家看我手里拿的是金根姬老人的一份个人档案——我拿过来并不是把它烧掉。”
说道这他向高处走了几步,在场的人开始迷惑不解。刘宏接着说:
“这份资料记录了劳模妈妈的前半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军队的强迫亚洲妇女充当慰安妇的证据。金根姬是朝鲜人也是韩国人,在咱们老少爷们的心目中,她更是中国人……活着的时候不愿意过去的那些脏事。可咱们应当相信金根姬的品德和人格。她要是到了韩国后,一定会站出来指证日军性暴力侵害,也会和活的慰安妇一起,要求日本政府的谢罪弥补她们心灵的伤痕,会等到日本政府赔礼道歉那一天。”
村民中一阵骚动,有人想鼓掌,身边的人用眼睛提醒他“要肃静”,那人迅速把双手放下。
“咱们今天咱记住历史,并不是要延续仇恨,”刘宏继续讲下去,“……最可怕的是现在的一此青年人不解金根姬人的过去。那是咱们的浅薄,证明咱们这些人还没有长大和成熟。看到大家缅怀逝去的老人家,可见她德高望重,可见她的精神感人之深。站到你们面前,我要说的是,我要把这本资料写成一本书。金根姬是慰安妇也是人,一生坎坎坷坷,但确也从容淡定。然而……”他说着,却激动得说出话了
有人咳嗽了两声,低声问另外一个村民“然而怎么样?”那人没有回答。
“然而……”刘宏十分悲痛地说道,“然而我们要记住,劳模妈妈仍然是一位新四军的战士,一个纯粹的人,一位有文化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刘宏又一次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站在他身边的全大玉,十分隐蔽拍拍他的后背,就象对待噎住的孩子。他情绪缓和下来。于是,他举起那份资料,提高嗓音说:
“我要把这份资料写成一本书。让每一个读到这本书的人,为她动容为她而骄傲,也要让活着的人看到,日本军国主义者强征慰安妇是日本军国主义在二战中犯下的严重罪行之一,”这时,刘宏的嗓音开始提得高一些,“乡亲们!在劳模妈妈的坟墓前,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宣誓,咱们要她死的有尊严,她生前没有去做的事情,咱们替她来完成,这也是咱们的责任和义务,我这样说对不对?”
刘宏说完之后,又一次给大家鞠一个躬。
这时,村民中有一位妇女说:
“刘作家说的对,咱们要她死的有尊严……劳模嫂子埋在咱们这里,咱们应当感到自豪,”听声音好象是孙红梅,接下来她又说,“劳模嫂子过去的事情俺找不着,她在沙坡庄的一些事迹,俺摸的比刘作家摸的清楚,刘作家你要采访你就采访俺们吧,俺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
刘宏马上伸长脖子,向她招手以表示拜托。
在场的村民受到这番启迪后,开始沉思片刻,悲痛之心渐渐消逝,剩下的只是对刘宏的感激和羡慕,这种感激和羡慕比掌声还要热烈……
全大玉老人再一次看一眼大家,又看一眼刘宏。随后一步步走到坟前,深情地对坟墓说道:
“老模嫂子听到没,沙坡庄的老少爷们都是你的亲戚,你呀不独单,你的事情大家伙会给你伸冤的,劳模嫂子,安息吧!”随后,又把站在坟边的新郎新娘招乎过来,对两位新人说,“你们两位站到前面过,快点抓紧时间,并排站好……劳模嫂子起来拾喜糖吧!李文信的大儿子今天结婚了,你走的早,没有看到漂亮的新娘子……唉!收下吧,新郎和新娘特意来给你上喜坟……这是小两口送上的喜糖……你就收下吧……唉!好吃,这是喜糖。”
两位新人都是遵照本地上喜坟的风俗习惯,跪在坟前给劳模奶奶磕头,嘴里还念叨着:
“劳模奶奶,喜糖您收下吧,俺们俩会定时定期来看您的,会孝敬父母,早生贵子,也会好好做人,你老在九泉之下安息吧。孙子,李玉。”
新娘连忙补充一句道:“孙媳,赵微。”
就在拜祭仪式结束的时候,两名吹鼓手在到地头上,盘腿大坐,他们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而且还一直窃窃私语着。一名涉世不深的吹笙的小伙子,凑到身旁城府很深的中年唢呐手耳边,悄悄地说道:
“来到这里的村民都是近亲,大概是一个大家族,两位新人应该是死者的孙子,对吧?”
中年唢呐手,冷冷地说道:
“未必。”
这群村民们走出那块墓地,而脑海中仍有金根姬老人的影子,也有人凝神沉思,不时的回头望一眼,好象那座坟墓马上就会消失似的。
走到庄头的小桥上时,郭哑巴急忙从后边跑了过来,拽着全大玉的袖子,向安灌河的堤坝上指去,嘴里“啊啊……”地说着哑语。
全大玉停下来,所有的人也都停下来。
堤坝上,突然停着一停小骄车,车上下来一位少女,怀里抱着一朵鲜花,向金根姬的坟墓,一边拚命地跑去,一边撕裂肺的哭喊着:
“奶奶,奶奶呀!你的孙女来看你了,啊啊!我来晚了……”
随后,她的身影和声音被堤下的芦苇遮当住了。
“是小草回来了,一定是小草。”
“一定是,对!一定是她。你们看……那车上还有一位妇女。”
“噢,那是不是……是不是小草的妈妈呀?”
几位姑娘吃惊地说道,大部分人站在路上发呆,那几个说话的姑娘不由自主的向后走了几步。全大玉脸色一变,心情沉重说:
“你们几个回来吧!咱也得有点自尊心,别去看她,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如果说小草还象过去一样,眼中还有咱们一些乡亲,她会过来的……她能把自己当成是金根姬的孙女,会到庄上来挨门挨户的看咱们的,走吧……都回来吧!”
到了庄头上,村民们匆匆散开了,各回各家。可婚礼仍继续进行,下面还有更加精彩的节目。
大家知道,这个时候属于婚礼中场休息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