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被云遮蔽着的太阳终于露了出来,将一切照得亮堂了一些,也将人心中那种兔死狐悲的感慨照得消散于虚无。
尹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看向微微在他前面半步的张安夷。
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别有深意,或者是带着侵略性,又或者是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张安夷敏感地察觉到了,回过头看向他:“尹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被发现了尹济也不心虚,勾唇一笑,把那故意落下的半步赶上,恭敬地说道:“张阁老,下官这几日确实有困惑。下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要被这样针对。”
他刚入内阁,在内阁之中资历最浅,沈未与张安夷的关系自然不用说,剩下三人也是唯张安夷马首是瞻。他在内阁过得可以说是很艰难。
换做是别人,明知道是被针对了,也没胆子这么明着问出来。
可是尹济不一样。
若是别人被人这么问。恐怕会觉得面上不好看,不知怎么回答,甚至会假笑着否认,但偏偏被问的是张安夷。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睛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江山社稷都装进去一样。“那是因为尹大人知道的太多了,留着尹大人我不放心。”他回答得坦然。
尹济笑着低了低头,恭敬地说道:“多谢张阁老提醒,往后下官会更加小心。”
知道什么,他们心照不宣。
两人一同进了宫,向裘太后复命。
得知谢昭真的已经死了,裘太后心里悬着的两块石头终于有一块彻底落定了,再也激不起尘埃。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二位辛苦了。皇上刚刚登基,朝中不少大臣欺皇上年幼,同时还残留着许多洛阶的余党,帝位不稳,还要劳烦张阁老多花点心思。”
张安夷说道:“太后娘娘放心,臣定当不负娘娘所托。”
这时,尹济开口道:“太后娘娘,此时应当杀一儆百,是问斩洛阶最好的时候。”
裘太后笑了笑,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尹大人说得不错,洛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是皇上的心腹大患。不知张阁老认为如何?”其实她早有杀洛阶的心,只是她毕竟只是太后,不能太过直接,自己做决定。
张安夷又怎会不知裘太后的心思?“回娘娘,洛阶确实留不得。”
“好。”
张安夷和尹济见过裘太后没多久,元帝便下旨第二日于菜市口问斩洛阶及其三族。
想当初洛阶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竟然要被问斩了,这么大的消息,众人奔走相告。
这两日洛钰心中极其不安,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江寒云始终派人看着她,以她身子未养好为理由,不让她出府一步,更不告诉她关于洛家的消息。
今日傍晚,连续碰到好几个江府的下人偷偷看她,被发现后又立即躲开目光,她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了。
“王妈妈,你告诉我,是不是洛家要被问斩了?”洛钰恳求地看着照顾自己的婆子。
这几日,她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但是喝药和吃饭从都不落下。唯一让她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养好身子离开江府,离开江寒云的管束。跟洛家上下一同赴死。
婆子移开了目光,心虚得不敢看她。
这让洛钰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她紧紧拉着婆子的手臂,哀求道:“王妈妈!我求求你告诉我吧。”
“小姐,少爷不让我们告诉你,老奴不能说啊。”婆子看着洛钰无论如何补,依旧憔悴的脸色,心中不忍,为难极了。
真的要等洛家的人全都死了才告诉她吗?
洛钰忽然拉着婆子的手臂跪了下来:“王妈妈,我求求你了。”从前在京城世家小姐之中尊贵至极的洛钰如今一无所有,只能靠下跪了。心中的绝望让她已经感觉不到羞耻和卑微。
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些干什么呢?
婆子被吓了一跳,立即跪下来去扶洛钰:“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这是要折煞老奴啊,快起来。”
“我不起来。”洛钰拒绝道,“王妈妈,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起来的。”
“使不得啊,使不得!”婆子拗不过她,深深叹了口气说,“小姐,您快起来,老奴说。”
洛钰红了眼睛,感激地看着婆子说:“谢谢王妈妈。”
将洛钰扶起来后,王妈妈说道:“圣上下旨,明日在菜市口问斩您的祖父还有亲族。”
“明日——”洛钰眼前发黑,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但是她好不容易撑住了。
若是她迟疑一些,今日没有问王妈妈,恐怕她就连她的祖父、父母、兄弟姐妹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当刀落在他们头上的时候,或许她还在为了能出江府跟他们一起去死而努力喝着药、吃着饭。
洛钰咬着唇,忍着身体的颤抖。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江府,即便官府不愿意抓她,她也要明天在刑场之下跟她的族人们一起死。
亲族都死了,她一个罪人怎么能活下来?
“小姐。您可要撑住啊。”看着洛钰煞白的脸色还有摇摇欲坠的身体,婆子担心地说道。
洛钰摇了摇头。
她没事,她撑得住。
这个时候她不能晕过去。
“王妈妈,你能不能放我出去?”她期盼地看着婆子。
自从进了江府,她的眼睛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亮过,可是这样的明亮也将她眼中的绝望和悲伤照得更加气清晰了,让人不忍去看。
婆子叹了口气说:“小姐,没用的。即便我放了你,外面还有少爷布置下来的护卫。您——出不去的。”
一个婆子好说服,外面的护卫却是不好说服的。除非得了江寒云的同意,她是出不去的。
洛钰颓然地坐了下来。
婆子看着于心不忍:“小姐,您就留下府上吧。您和少爷从前挺好的,看着也登对。”
洛钰摇了摇头,双眼看着地面:“不,我们从来都不是真的好。我也不可能留在江府。”毕竟江寒云是死劾她祖父的人啊。
今日待他回府,她便求他放了她,若是他不放。那她只能比洛家的人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他们赎罪了。
不放她出府,她便自绝于他的面前。
没过多久,婆子跑过来说江寒云回来了。
洛钰握紧了拳头,走到门口等着他过来。这几日,江寒云每日回府都要到她这里来坐一坐,看看她喝没喝药,吃没吃饭,然后便静静地坐着。直到她困了倚在床边睡着了他才走。
许多时候,洛钰因为不想见他,便装睡。
装睡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将她抱起放在床上盖上被子,随后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会儿才走。
洛钰没想到这次等来的不止江寒云一个人。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个官差。
走到房门口,江寒云停了下来,隔着门看着洛钰说道:“洛阶之孙女洛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刻押解流放黄州。”
即刻,流放黄州。
洛钰不敢置信地看着江寒云。
这些跟他来的官差是来抓她的。
“我不要,我不要流放黄州,直接杀了我好了!”她惊恐地后退。
江寒云俊朗的脸上情绪复杂,声音威严:“洛钰,圣上既然说了赦免你,便不会判你死罪。”
“那我也不要流放!至少让我过了明日再被流放好吗?”洛钰看着江寒云,小心地说道,“江寒云,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好吗?”
江寒云深深地看着她:“对不起,洛钰。”
“我求你也不行吗?我什么都能答应你。”洛钰记不清自己已经朝他低声下气多少回了,每一回都像有一只脚将她踩进泥土里。
比起求别人,求江寒云更加折磨她。
她曾经是多高傲,多要面子的人啊,可偏偏在他面前现在一点面子都没有,那么卑微。
江寒云看着洛钰的眼睛,跨过门坎,一步步朝她走近:“我让你活下去,你能做到吗?”
洛钰愣怔了一下。
随后她答道:“我可以。”
江寒云停在她面前,摇了摇头说:“不,你做不到。你在骗我。既然你做不到,那便只能去黄州了。”
一点希望都不给,洛钰的眼泪掉了下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质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磨我?我都已经这样求你了。”
“我洛钰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低声下气都在你面前用尽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放过我?”她崩溃地大哭。
她的悲伤从心底来,悲伤得绝望,让人动容,不忍看下去。
江寒云无动于衷。
他真的不爱她啊。洛钰伤心欲绝,停下了哭泣,失望地松开了手,不再看他。
该努力去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既然如此,她只能先一步在黄泉路上等了。
意识到洛钰要咬舌自尽,江寒云脸色一变,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手指卡着她的牙关,让她无法合上。
他用的力气很大,让洛钰疼出了眼泪。
“来人。”从官差手中拿过布后,江寒云松开了手,用布将洛钰的嘴堵上,防止她再次咬舌,随后说道,“将她绑起来,即刻押送至黄州。”
“是。”
嘴巴被堵上。手上的力气又完全敌不过,洛钰只能任由官差给自己带上枷锁。嘴被堵上,手被铐住,行动受制,这是连跟洛家一同去死的机会也不给她了吗?
他为什么偏偏要折磨她?
她的心已经死了,怎么活?
“带走。”
被官差推着离开的时候,洛钰死死地看着江寒云。见他依然无动于衷,她绝望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恨他!
在此之前,即便他骗了她,她也从来没有恨过他,只恨过自己。但是现在,她恨他!
官差的声音惊动了江夫人。江夫人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洛钰被押解到了院子里。她看向还站在原地,不曾看过来的江寒云问:“这是做什么?”实际上江夫人也是极喜欢洛钰这个儿媳的。虽然外面都说洛钰刁蛮任性,但是自嫁进江府后,对她十分孝顺。
只是她与江家注定无缘,就算有也是孽缘。是江家对不起她。
江寒云回过神来,对江夫人道:“娘。这事你不要管。”
随后,他又看向停下来的官差:“还不押走?”
洛钰最后看了江寒云一眼。
——江寒云,我恨你!
看着洛钰被押解离开了江府,江寒云脸上终于出现了沉痛的样子。
江夫人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了解,对他今日所做之事却十分不解。“你这是何苦?”
江寒云的声音之中带着疲惫和隐忍:“娘,我只是不想看她就这样去死。恐怕很快儿子便不能在您膝下尽孝了。”
洛钰被押送离开江府后,当即便同五个女囚一起被押解着离开了京城。
第二日洛阶以及亲族被押至菜市口的时候,洛钰已经在去黄州的路上了。
这日的监斩官依旧是张安夷。几位陪同了除了有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御史三法司长官之外,还有江寒云、尹济。
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一个奸臣被处死。百姓们拍手称快。
更有许多不爱看这种热闹的读书人也来了。这恐怕是武帝、灵帝到元帝三朝处死官吏之中他们最为赞同的。在刑部门口镇压、屠杀监生的钱远已经死了,现在幕后主使洛阶也要死了。洛阶不死不足以平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愤怒!
入狱将近半个月的洛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当初的威严与容光,眼神也不再那么清明了。
他跪在刑场上看着监斩官张安夷,万万没想到自己几十年的仕途就这么毁在了一个后生手中。当他醒悟过来张安夷是比徐厚还要可怕的敌人的时候,他已成气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但是他笃定张安夷的一生不会就这样顺风顺水。
想到那晚他的脸色,洛阶笑了笑。
洛阶的笑容就像是在提醒着什么,张安夷眼中一片沉寂:“午时已到。行刑。”
曾经权倾朝野,在众人眼中无法撼动的权臣洛阶就这样人头落地了。不仅是他,他还累练了自己的三族,加起来将近两百人一同人头落地。
他是光华前期最大的奸臣,但是在他的权势压迫之下,亦有许多名臣、忠臣冒出。
落得诛三族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监斩回宫复命之后,张安夷便回了张府。
这两日穿云院的事情即便他叮嘱过了下人不要说出去,还是被有心人说出去了。
回府后。他先去了趟老尚书和老夫人的院子里。
给老尚书请过安后,老夫人将他叫到了厅堂。刚好李氏和王氏也在。
“安夷,你与慕阳是怎么了?”老夫人忧心地问。
张安夷语气温和地说:“回祖母,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李氏道,“是不是她犯了什么错?”
一旁的王氏帮腔道:“是啊,那日二弟和二弟妹吵得很厉害。”
李氏和王氏两人原先对阮慕阳已经好多了,安分了不少,可是李氏心里始终不喜欢自己拿捏不住的儿媳,这时又有了注意。
张安夷看向李氏和王氏,语气有些冷:“此事还轮不到大嫂来管。”李氏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只能对着王氏说。
王氏的面上有些挂不住。
“云秀,你先回去吧。”老夫人开口说。
王氏只能先行离开。
看出张安夷的心情不好,李氏趁着这个机会细数着阮慕阳的错处:“母亲,她进门这么多年无所出,心肠也不好,姝儿在离京的路上死了多半是她的做的,如今还跟夫君吵架,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张府啊,要不——”
“母亲多虑了,我与她只是小吵小闹。郑姝的死只是意外,与她无关。”张安夷忽然打断了李氏,又对老夫人恭敬地说,“都是小事,劳祖母挂心了,祖父的身子不好,还是不要让他操心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感叹了一声说:“慕阳是好孩子,你也是。你祖父的身子怕是撑不到多久了,怕他受刺激,我都瞒着他的。我跟你祖父都老了,你们要是孝顺,就不要让我们操心了,不让我们走了也放心不下。”
张安夷低着头称是,似乎有些感伤。
从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他心中做了个决定。
这是阮慕阳被关着的第三天了。张安夷不曾来看过她,送饭的都是沐风和沐雨,点翠珐琅还有寒食也没有出现过,不知道怎么样了。
——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骗我。
张安夷的话不断地在她耳旁回响,提醒着她,她做了什么样的事,他有多愤怒。
他该是彻底对她失望了。
阮慕阳在等待之中也绝望了。大仇得报,却被最爱的人舍弃,这三日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甚至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是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是惜命的。
忽然。房门被打开。
阮慕阳以为是来送饭的。可是听到脚步声不对,她抬起了头,眼中出现了期盼和欣喜。
“前日谢昭死了,昨日洛钰被流放去了黄州,今日洛阶死了。”张安夷温和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漆黑的眼中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阮慕阳涌上心头的喜悦慢慢凉了下来。听着一个个曾经的敌人死去,仿佛他们两人的姻缘也就这么死了一样。不愿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她忍住了眼泪问道:“洛钰不是被赦免了吗?为何会被流放?”
“这是江兄的决定。或许流放对她来说是好的,江兄也是用心良苦。”张安夷答道。
这或许就是江寒云给洛钰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有江寒云,阮慕阳的心落了下来。她看着张安夷那张儒雅清俊的脸说:“江寒云对洛钰是有情。那二爷呢?可愿原谅我?”这般示弱。阮慕阳是放下了自己的矜持,放下了自己所坚持的端庄。
她期盼、甚至恳求地看着他,姿态放得低极了。
“夫人,我是个疑心极重的人。”
阮慕阳的身体僵了僵。
他不仅不原谅她,还不相信她。
她的心彻底冷了。
阮慕阳垂着头,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圆形的神色痕迹,这些痕迹慢慢融成了一片。
“那你便放我走吧。”她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我自知伤了你的心。也不配让你原谅我、让你像从前一样待我,那便休了我吧,也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话音刚落,她的下巴就被抬了起来,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夫人想要离开我?”张安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危险。
就连之前拆穿她的一切时,他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阮慕阳一下子被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安夷的指腹在她下巴处细腻的肌肤上摩挲着,语气似是愤怒又似是无奈:“夫人啊,我虽然不会原谅你,却也不会放你离开。”他悠远的声音里带着强势和占有。
得不到他的娇惯与疼宠,在他身边对阮慕阳来说就是折磨。似乎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她,她做的那些事,她骗了他、伤了他的心。
即便心志坚定如她,早晚也会被这样压抑、无形的折磨压垮的。
或许这就是她机关算尽该遭受的报应吧。
阮慕阳眼泪无声地掉着,说道:“可是祖父祖母那边怎么办?”老尚书和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应该这样为他们操心了。
张安夷忽然轻笑了一声:“不愧是夫人,事情想得这么全面。”这声笑里面多半是嘲弄。
他松开了她的下巴。伸手替她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动作轻柔。
他指腹带着薄薄的茧,抚在她的脸上就像是有特殊的颗粒摩挲一般,摩挲在了心上,让阮慕阳的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心中又生出了希冀,眼泪越掉越多。
“怎么越掉越多?”张安夷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温柔。他干脆停下了动作,伸手将阮慕阳楼进了怀里,让她的眼泪全都掉在了他的衣襟之上。
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闻着那熟悉的檀香味,阮慕阳心中柔软极了,身体放松了下来,差点哭出声音。
就在这时,张安夷对外面叫道:“来人,替夫人收拾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