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夷永远无法了解他们当年一同随武帝南下巡行,至山东事,她看见沈未朝他毫不掩饰地发脾气的时候心中有多羡慕。
阮慕阳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她准备解释为何发现沈未时没有及时说出来的时候,张安夷忽然轻笑了一声,温和之中带着一种与平日里的揶揄不太相同的语气问:“夫人就这么在意谢昭?今日还特意去死牢之中看他?”
阮慕阳再次垂了垂眼睛,低声、真诚地说道:“我同二爷说过,我只不过是想他死。”
“夫人不觉得自己太关注谢昭了吗?”
阮慕阳忽然想起尹济先前说过的话——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这样在意、这样恨,多半是因为情伤。害怕张安夷误会,她猛然抬起头否认道:“没有,我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为了他,夫人的谋划贯穿这么多个年头、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甚至连朝堂、皇位都在夫人的谋划之中。甚至为了他,夫人将我,将沈四空也算计了进去,将我们骗得团团转,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们的性命?”张安夷勾起了唇,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我张安夷当真是娶了一个智谋无双的夫人!”
阮慕阳瞪大了眼睛。被他眼中闪过的失望刺痛了内心。
他怎么会这么想?
“怎么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张安夷似乎根本不想听她解释,或者说是不相信了。他打断了她,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进了她的眼睛里。
阮慕阳从没想到他的温和会有一天这么咄咄逼人,甚至让她毫无还口之力,主动权永远在他手中。
殊不知,他在外,在朝堂之上,便是在这般温和的外表下,将人置之死地、永无翻身之日的。他不仅仅是张府的二少爷,是老尚书的孙子,更是本朝最为传奇、如今最受学子敬仰的内阁大学士张大人!
“夫人,我一直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就连许多年前上元节灯会,你故意拖着我下水我也知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悠远。
阮慕阳万分惊讶。
“你——怎么可能知道?”
她以为自己当初的计划天衣无缝,无人知晓。
“那你——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娶我?而不是拆穿我?”她不相信他知道。若是他知道自己是算计他,明知道一切都是个局,为什么还愿意娶她?
张安夷说自己知道当年的事情,对阮慕阳来说是个非常大的打击,一下子将她的谋划、将她的小心谨慎全都给否认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也一直在看着她装、看着她演。在她因为谋划来的这桩婚事小心谨慎的时候,背后早已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不懂既然张安夷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娶她。
一下子脑中闪过很多答案,可是接下来张安夷说出来的理由却像一把刀剜在了她的心头。
“自然是因为喜欢。”说到“喜欢”二字,张安夷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瞬间恢复了柔软。喜欢的人暗中派人跟着他,还拉着他落水,他虽然不明白原因,却将计就计被她拉下水,想着上来以后便可以此破坏了她原本的婚约。让他意外的是,她一上来,虚弱得随时都要晕过去,却紧紧地拉着他,让他负责。
不管是何原因,却是正中下怀,他自然不会拒绝。
张安夷的拇指指腹摩挲着阮慕阳下巴上细腻的肌肤,动作轻柔,幽深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宝一样:“我知道夫人嫁给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我,可是那时我觉得你还小,不懂情事。来日方长,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只要将你娇惯着、宠着,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即便你一直瞒着我偷偷喝避子汤,我也只当你是还不想要孩子。”
他的话一下子透露出了太多消息。没说一句便像是在阮慕阳的心上剜下一块肉来,让她阵痛。
她不断地消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在听到他说避子汤的事情的时候骤然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他连她喝避子汤的事情也知道。
“不是的!”阮慕阳红着眼睛摇头,奈何被他捏着下巴根本动不了,“当初我确实是喝过避子汤,可是后来便没有再喝过!”那避子汤她在武帝驾崩之后没多久就不喝了。
张安夷仿佛被她狡辩的样子气笑了,手上的气力忽然加大,问道:“不喝了?那每日珐琅给你端的汤药是什么?”
大约是看到阮慕阳疼得眼睛都红了,他忽然松开了手。
他竟然将调养的汤药也当成了避子汤!在他不信任的目光之下,阮慕阳有口难辩:“不是这样的!我——”
“沈四空一个孤女为了平反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入仕,已是极为不易,步步艰险。不管你是何目的,但是竟然要将她这样无辜的人也算计进去,心当真是太狠了。”张安夷稍稍后退了两步,像是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阮慕阳一样,看着她的眼中带着冷意和审视,还有极大的失望。
可是下巴上这点疼痛对阮慕阳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此时张安夷对她所说的话才是诛心。
看着他后退,用这么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阮慕阳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失去了。
他既然那么早就喜欢上了她,为什么不告诉她?若是知道,她也不会因为他毫无由来的好而感到不安、感到不真实。
“不是这样的。”她走到张安夷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几乎用哀求他的语气,请求她不要打断,说道,“我从未想过让沈未去死,所有的计划我都将你们的安全考虑在了里面,确保万无一失。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吗?”
张安夷的话让她的心都凉了,眼泪也不受控制地不停往下掉,朦胧了她的双眼。“我是爱你的啊。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你喜欢我呢?你那样无端地对我好,我怎么能不害怕?怎么能安心?你只知沈未有苦衷,只怜惜她不易。你可想过我?我又容易了?”她没有沈未有可以入仕的才华,这一世依旧是个后宅女子,处处受制,走到现在又哪里不是艰险万分?
沈未有一个他在背后帮忙,而她呢?什么都没办法说出来,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
“夫人有什么苦衷?”张安夷看着她满脸泪水的样子问。
阮慕阳紧了紧抓住他胳膊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若是我说,我与谢昭的血海深仇不亚于沈家满门被斩,你可相信?”
张安夷勾了勾唇。不去深究,而是转移了话题:“夫人,你的防备心太重了,根本看不到旁人的真心。这一次以假遗诏之事骗谢昭进京,又以沈未之事骗他进宫,如此大的事稍有不慎便会让我和沈未死无葬身之地,换做是我,都不敢定下这样的计策。”他显然是不信的。
“我对你处处骄纵,百般包容。你却不顾及我的性命,当真是对我一点真心都没有。夫人,你让我——太失望了。”张安夷脑中忽然想起了那晚去见洛阶时听到的话。
他说,你们这样的姻缘,即便情深,也必定波折重重,不得闪过。
不让我——太失望了。
阮慕阳忽然无力地垂下了手。
张安夷这句话无异于是在对她宣判。
她知道这些也是她咎由自取,可是当看着他不带语气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委屈极了。心就像被掏空了,一下子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避子汤的事情听我解释。”阮慕阳的眼睛再次恢复了光亮,“我后来喝的真的是调养身子的药,不信你可以去问大夫。我原先因为喝避子汤伤了身子,不容易怀上,才一直喝汤药调养。”
她乞求地看着他,乞求着他能相信自己。这一世活到现在,她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这样低声下气过。
随着他步步高升,她妻凭夫贵成了从一品的诰命夫人,原本以为未来也不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想这么快就由这一天了,而且乞求的对象竟然是张安夷。
阮慕阳却不知这句话再次戳中了张安夷的心弦。
他的语气极平静,配合着温和的声音,十分诛心:“这也许就是我当初破了毒誓的报应吧。即便成了亲,还是会夫妻反目,与子嗣无缘,笃定孤寡一生。”任他再如何维护。那誓言还是应验了。正如洛阶所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因果终究报应到了孩子身上。
听他说着诅咒自己的话,阮慕阳浑身一震,罪恶和恐惧涌上心头。
不会的!
他身上的孤独和语气之中的淡漠让阮慕阳害怕,仿佛他们受到了诅咒一般,一切都在应验。那种并非来自人为的力量让她心中生起了浓浓的恐惧和无力。
“不会的!”她重复着。
张安夷却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认命了一般。
阮慕阳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就像看到他将自己放弃了一样。她嘴里重复着“不会的”三个字,随后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含着眼泪吻上了他的唇。
除了吻他,她不知道该如何慰藉他。
当唇碰上他温热的唇的时候,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心,心中的不安也舒缓了一些。于是,她更加投入,即便眼泪还在掉着,依然细细地吻着他的唇。
可是他似乎始终无动于衷,不曾回应。
这是阮慕阳第一次这么主动地吻他,他的冷漠让她的吻有些不得章法。就在她头仰得十分累,鼓起的勇气也在他的冷然之中慢慢被消磨干净的时候,张安夷忽然按住了她的后脑,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他撬开了她的贝齿,侵入她的口中,如同风卷残云一般,绞得阮慕阳的舌头发疼。
从主动变成了被动,她只能承受。虽然他强势的动作让她有些承受不住。却让她放心了一些。他身上的檀香味让她眷恋。
许久之后,张安夷放开了阮慕阳。
阮慕阳被吻得唇上充血发烫,舌头发酸,还未回过神来。
张安夷动作轻柔地抚上了她脸上还未干透的泪痕,并无意乱情迷的样子。随后,他的手指慢慢向上,细细地抚摸着她的眉,拂过她含着水光、动人的眼睛,眼中瞬息万变。清明得可怕。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我这一生,杀过人、改过遗诏,做过许多罪大恶极之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骗我。”
阮慕阳如同顿遭雷击,身体僵硬了一下,眼中的缱绻霎时消散,心中刚刚升起的火焰被一盆凉水瞬间扑灭。
张安夷不再看她,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莫见一直守在门口,见他出来,便说道:“二爷,好几个院子里派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他们无事。”张安夷的语气之中听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莫闻走过来说道:“二爷,大少夫人来了,说是——来看看夫人。”
王氏想来看热闹,落井下石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叫她滚。”
莫见和莫闻低下了头。他们从未见过张安夷语气这么冰冷,说话这么直接。原话自然是不能传过去的,他们跟在他身边那么久。随机应变的能力格外的强。
随后,张安夷回身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阮慕阳,对他们说:“夫人身体抱恙,不得吹风,要好好调养,不能出这间屋子,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莫见和莫闻互相看了一眼:“是。”
张安夷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天光自他身后映入屋中。格外的亮,衬得内室昏暗。阮慕阳觉得他所站的地方就像是天堂,而与他隔得不远的自己却像身处无边地狱,冰冷至极。
在她带着期盼的注视下,他漠然地转身,随后门被关上了。
阮慕阳像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样,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她脑中一遍一遍回想着他方才说过的那些话,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机关算尽终于让仇人入狱。本想着往后终于能好好过日子了,可谁知却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对她应该是失望透了。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阮慕阳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
离了张府,张安夷直接去了宫中。
“参见太后娘娘。”
元帝登基,曾经的裘皇后也成了裘太后了。
如今的裘太后不过二十八岁。她的妆容精致,故意画得上扬的眼尾中和了南方女子的温婉。她成为皇后的时候虽然比现在年轻,却不如现在这样容光焕发,比之当初,现在的裘太后更是容色动人。风范十足。
元帝现在才十岁,十分年幼,恐朝中大臣不服,裘太后便垂帘听政。
她是本朝第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张阁老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裘太后端详着张安夷说道。如今洛阶下狱,张安夷荣升内阁首辅,是当之无愧的阁老,叫一声“阁老”足显敬重。
阮慕阳之所以能做到那些,靠的不是她自己的力量,还有尹济,而尹济背后则是裘太后。
张安夷微微弯着腰,神色如常,恭敬地说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近日事务较多,臣只是睡得少了。”
“快给张阁老赐坐。”裘皇后看着张安夷坐下后笑了笑说,“张阁老是我光华的肱股之臣,更是先皇钦点的辅政大臣,皇上还要仰仗大人,还望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张安夷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不动声色:“太后娘娘严重了。臣食君俸禄,当为君分忧,必定会好好辅佐皇上。”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说太明白。况且有些事情说得明白了反倒显得刻意。
裘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自从当上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之后,她的心情极好。至于灵帝的死,她心中是毫无波澜的。
“明日便是处斩谢昭的日子。谢昭在西洲拥兵自重,一直是朝廷的祸患,明日处斩谢昭出不得一点岔子,还要劳烦张阁老亲自走一趟,当监斩官。到时,哀家会派尹济协同张阁老。”谢昭和洛阶不死,裘太后心中始终难安。
“臣遵旨。”
这一天晚上,阮慕阳并没有见到张安夷。她独自一人被关在屋中,带着期盼等到很晚,可是始终没等到他。听到屋外的动静,她知道他回来了。
他这人温和儒雅,笑眯眯的似乎什么都不计较,但是她知道他若是真计较起来,心肠比谁都狠。
看着屋中跳动的烛火,阮慕阳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第二日临近午时的时候,张安夷出现在了刑场。
“参见张阁老。”
在几个大臣之中,张安夷的目光落在了尹济身上,眼中一片冷意。
尹济敏感地察觉到了,对上了他的双眼,勾唇一笑:“张阁老,请入座。”他的动作里抓不出一丝错处,十分恭敬。
在张安夷坐下后。谢昭被押上了刑场。
为了防止生出事端,刑场并不是在平日里处斩普通死刑犯的刑场上,而是在刑部一个特殊的地方。
没有围观凑热闹的百姓,既能防止生事,还能给谢昭留个体面,毕竟他是一个王爷。
因为人少,刑场上显得格外肃杀。
自昨日阮慕阳去过死牢之中后,谢昭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直沉默不语。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被带到刑场,被刽子手的刀光晃到了一下眼睛后,他终于动了动,看向监斩官。
果然是张安夷。
谢昭的唇动了动,忽然想起了当初张安夷成亲的时候自己带着几个京城纨绔子弟去闹的情景。那时候他极瞧不起他,却没想到今日他成了监斩官。而那个他视作玩物的四妹妹,则是亲手将他刑场的那个人。
栽在一个女人手上,落得现在的地步,他心中不甘。尤其是阮慕阳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这样的女人。若是他当年真的娶了,说不定他会改变计划,将她视作明珠。她助他大业,往后他封她为后,想想甚是美好。
“张二,你娶了个好夫人。”忽然,谢昭开口对着监斩官张安夷说道。
张安夷眼中闪过寒芒。
尹济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看了看刑场上的谢昭,又看了看张安夷,眼中闪过玩味。
而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的声音都控制住了,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候永安王提起的竟然是张阁老的夫人,有几个人不由地想起了当年京城中关于他们三人传闻,看来其中的纠葛是有几分可信的。
“什么时辰了?”张安夷忽然问。
旁边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大人,午时了。”
随后便开始诵读罪状,验明正身。
谢昭抬头最后看了眼太阳,然后跪了下来。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比起灵帝,他确实要优秀许多,此刻沉默地面对死亡让他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帝王之气,让人心中无端地沉重。
张安夷看着谢昭,眼中丝毫不带情绪,用惯有的温和的声音下令道:“时辰到,斩。”
侩子手举起了刀。
一生起起落落,从闲散皇子到有能力争夺皇位的王爷,从被迫离开京城败走西洲到手握兵权重新回到京城,两次夺位却两次失败,永安王谢昭的一生终于伴随着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结束在了新德元年,享年二十七岁。
若有来生,若是依旧注定得不到皇位,愿生在寻常百姓家,远离权力的诱惑。
谢昭被处死后,张安夷与尹济一同进宫向裘太后复命。
因为是同路,他们便走在了一起。
一个看似难以扳倒的对手就这样死了,两人此时心中都各自有一番心思。
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比之厮杀的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暗地里的争斗厮杀虽然不见血,却要人命。成王败寇,赢了便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输了的只能落得谢昭今日的下场。
战场上不是日日有仗要打,而朝堂之上,却是在你入仕的那一刻便开始,不会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直到致仕或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