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慕阳浑身一震,顿时心中的悲伤已经被未知的惊慌而代替,从张安夷怀中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问:“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张安夷温柔地替她抹去了挂在脸上的眼泪,说道:“我的一个学生如今在沧州做官,这两日我收到了请帖,待出了先帝的丧期便是他长子满月的日子。我事务缠身去不了,就劳烦夫人替我去一趟了。正好张家在沧州也有庄子,到时候我派人打点安排好,夫人就在沧州住上一阵子。”
这是要将她赶去沧州的庄子上。
“你——为何不直接休了我?”阮慕阳心中发凉,问道。
张安夷看着阮慕阳,发出了一声轻叹道:“夫人,我说过我不会放你离开的。沧州离京城不远,两三日便能到了。我们弄成这样不仅会叫祖父祖母担忧,传出去也会让岳丈和岳母替你担心。”
这个理由十分有说服力。老尚书老夫人身子不好,不应该再为他们操心。阮慕阳也不想阮中令和赵氏为此烦忧。
是以,她被说动了。
“那我这一去要多久?”她怕的是一去沧州,不知何时能回到京城,怕回来之后物是人非,在他怀中的女子不再是她了。
张安夷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眸光平静地说道:“于我们而言,现在分开一下也是最好的。分开之后或许想到夫人的好,我便后悔了想要原谅夫人。”
这样的他简直冷静理智得可怕,让人生畏。
即便经历了这样的欺骗,心中怒不可遏,可他始终能将自己从中抽出来,以旁观的角度去审势夺情。他知道自己是爱着阮慕阳的。知道若是真的休了她自己会后悔,所以即便再生气都没有休了她放她走的想法。
这次,他在无法信任、原谅她的同时又给了他们之间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看到所有人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包括他自己的。
“好。”在阮慕阳看来,他所给出的期限就是遥遥无期。
心性那样坚定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原谅她?
看着沐风和沐雨进屋替她收拾行装,阮慕阳想起了点翠、珐琅还有寒食三人,问道:“点翠她们怎么样了?去沧州之前我想看到他们。”她很担心她们三人会受到她的牵连。
“明早我便派人将他们带过来,夫人身边需要贴心的人照顾。可以将他们带去沧州。”
这一晚,张安夷没有留宿,依然睡的书房。
第二日一大早,点翠珐琅还有寒食三人被带了过来。
“夫人!您怎么样了?”点翠和珐琅一左一右来到阮慕阳身边,关切地看着她。
“我没事。”看着他们三人身上没有伤痕,气色也都还好,阮慕阳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寒食道:“夫人放心,二爷只是将我们关了起来,并没有为难我们。”
阮慕阳点了点头。他到底还是念及他们的情分的。
“夫人,二爷为何要让您去沧州?”点翠说着都要哭了出来。她的委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阮慕阳。
阮慕阳笑着安慰道:“只是去上一阵子罢了。”
“夫人,我们跟您一起去沧州,不管去哪都会好好照顾好你。”寒食说道。
“不,我叫你们来不是要让你们跟我一同去沧州的。”阮慕阳摇了摇头,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张房契,一些钱财还有三张卖身契,“这些是给你们的。寒食和点翠成亲的时候我说好待你们离府的时候要给你们准备一座小院子的。那铺子是当初给点翠准备的嫁妆。珐琅虽然没成亲,但是嫁妆我也准备好了。你们拿了就离开张府吧。”
她这一去沧州不知道多久。
张安夷是否会回心转意还未可知。
点翠珐琅寒食三人立即跪了下来。
点翠的眼泪掉了下来:“夫人,您去哪我们就去哪,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二爷只是暂时生气,很快就会回心转意的。”
“谁说我想不开的?我是想开了。”看着他们,阮慕阳脸上的神色格外平静柔和。她已经想开了,大不了就在沧州这么一直住着。反正当初也是想着报仇之后功成身退自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下去的,可谁知后来她却沉沦在了张安夷的温柔之下。喜欢上了他。
“那我们跟夫人一起去沧州。”寒食坚定地说道。
阮慕阳将他们三人扶了起来,说道:“寒食,你与点翠成亲了,应该替点翠想想,好好安顿下来,生个孩子过日子。”
见寒食隐隐被说动了,点翠气愤地对他说:“要安顿你自己安顿,反正我要跟着我家小姐!”
“点翠,寒食也是为你好。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留在京城也能替我注意一下京城的动静。除了你们我也没有别的人手可用。”
点翠皱着眉,一脸不放心:“可是——我们不放心。”
这时,沉默着的珐琅开口了:“夫人,我同您一起去沧州吧,京城有寒食和点翠就够了,而且我还没成亲。”她的语气十分坚定。
阮慕阳看了看她,先前劝点翠和寒食两口子的话放到她身上确实都不适用。
珐琅平时话少,做事考虑周到,懂得灵活变通,却是个死心眼的。
“好吧。”阮慕阳叹了口气,“那珐琅便跟着我去沧州。卖身契房契既然都拿出来了,就先都给你们了。你们自己收好。”
让点翠和寒食下去后,阮慕阳让珐琅留下来替她好好梳妆了一下。
明日就要动身去沧州了,她要去拜别一下老尚书和老夫人。这也是张安夷的意思。
老尚书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阮慕阳去的时候时候刚刚好,老尚书是醒着的。
“祖父,明日我要替二爷去一趟沧州。”
老尚书倚在床边点了点头说:“去吧,路上记得多带些人。眼看着都进五月了,到了六月两淮一代恐怕又要下雨,好在沧州不远。”卧病几年,老尚书已是老态龙钟,不复阮慕阳当年嫁进来时的威严和精神。这几日穿云院中的事情老尚书并不知道。
压下心中的感慨,阮慕阳恭敬地点了点头说:“多谢祖父关心。祖父也要好好养病才行。”
说了几句话,察觉到老尚书有些累了,阮慕阳便要告退。老夫人看着下人扶着老尚书睡下后,将阮慕阳叫到了厅堂。
“慕阳,你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光阴不可逆。老夫人也老了。
即便是让珐琅多用了些胭脂,阮慕阳眉目间的憔悴还是让老夫人看了出来。她低着头说道:“劳烦祖母挂心了,慕阳只是没有睡好。”
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夷虽然不让人声张,但是我还是隐约听说了一些你们的事。我和你祖父都年纪大了,没有精力管这些了。你们夫妻二人是最懂事的,希望你们好好的。”
这两年老夫人也是深居简出,很少过问府中的事情了,现在却要为了他们的事情忧心,阮慕阳心中觉得愧疚。愧对于两位老人的喜爱。
“祖母放心,我们两个没有发生什么,都过去了。”她真心地朝老夫人笑了笑。
老夫人点了点头:“希望吧。这次去沧州路上要小心。”
全府上下大概都没人知道,阮慕阳这次替张安夷去吃满月酒只是掩人耳目,为的是让府里盯着穿云院说闲话说到老尚书老夫人那里去的人能少一些,也为了给他们两人之间一个冷静、喘息的机会。
“那么孙媳先告退了,祖母和祖父要注意身子。”
此时的阮慕阳并不知道,方才那是他见老尚书的最后一面。
今日,朝堂之上所说的亦是水患问题。
每年一到六月。两淮两江地区就会出现水患。朝廷每年都会拨下款项提前修补河堤,可是两淮两江地区积弊严重,款项不部分都当地官员私吞了。原先武帝在位时还好,因为武帝对贪官的惩治极其严酷,自从灵帝继位后,洛阶只手遮天,地方上每年都会孝敬,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先没有出现决堤是因为水势都在控制之下,但是今年钦天监上奏说。多地将有许多年难得一见的大雨。
下面的大臣吵得不可开交,元帝只是看着。十岁的元帝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脸上没有表现出怯懦,而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有些少年老成。
都察院的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巡查两江两淮,清除积弊,监督河工。”
而且,这个人还不能是小官,要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才能镇压得住那些地方官。
所有的大臣看向一直没有说话,老神在在地站在百官首位的张安夷。
张安夷身为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朝中大小事务都要过他的手,经过他点头才可。
“皇上,臣以为,东阁大学士尹济尹大人再合适不过。”虽然是辅政大臣,张安夷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事无巨细都要上报,对元帝更是恭敬。
被点到名字,站在张安夷斜后方的尹济抬起头看了看他,挑了挑眉毛。神色微动。
“尹大人?”听到熟悉的名字,元帝终于开口了。
在元帝还太子的时候,尹济是右中允,是太子讲师。尤此可见元帝对尹济应当是十分信赖的。
巡查两江两淮,清除积弊,监督河工,若是做得不好,今年真的遇到了难得一遇的大雨,冲垮了河堤。恐怕是要被革职查办的,可是做好了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嘉奖,还得罪了许多官员。这件差事实在是吃力不太好。
督办这件事,内阁的人最合适不过。
内阁六人之中,属尹济最年轻、资历最低,理当是他去的。
不过尹济却察觉出了张安夷此举的深意。他是要打压他。
元帝上朝之时,裘太后便在后面垂了帘子听政。此时她没有开口反对,那便是认同了张安夷的想法。
与其等差事被强加到自己身上,不如自己主动领了。
尹济出列。声音在朝堂之上响起:“皇上,臣愿意去巡查两江两淮,清除积弊,监督河工。”
“那就尹大人去吧。”元帝道。
有裘太后垂帘听政,元帝不过是个傀儡。
“谢皇上,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当晚,张安夷回府后,阮慕阳同他说了决定放寒食和点翠出府。自从要去沧州之后,阮慕阳的行动不再受制,要见张安夷也没这么困难了。
张安夷打量着阮慕阳说道:“夫人将心腹遣走,可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她这番准备太像是安排好一切要离开了。
阮慕阳摇了摇头。
“是夫人的人自然由夫人自己安排。”张安夷说道,“我会派一些护卫保护着夫人。”
第二日清晨,阮慕阳带着珐琅,坐上了前往沧州的马车,就像是一次寻常的出门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日后,阮慕阳到了沧州。
沧州离京城不远。却因为靠近渤海,气候比京城要凉快一些。
之前张安夷说是个庄子,实际上是个在沧州城外的小庄院,位置僻静,景致格外的好。
庄院之中的下人早就候着了,张安夷提前派人来提点过,这些下人自然不敢怠慢阮慕阳。他们只当是二少夫人来这里静养。
“二少夫人来了。”管事的婆子姓潘。
潘妈妈打量着阮慕阳,见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不见血色。但是身姿挺拔,身子窈窕却不轻浮,端庄的样子无比尊贵,让人不敢直视。她心中一阵感叹,到底是如今内阁的第一夫人。
阮慕阳点了点头,朝珐琅使了个眼色。
珐琅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发给了下人们。无论到了何处,打点一下都是有必要的。
庄院里面的环境也很好,在这里住着也没什么不好的。许是因为离开了穿云院,阮慕阳也不再想起那些烦心事。心中舒畅了很多。
既来之,则安之。
休息了一阵后,阮慕阳让珐琅将潘妈妈叫了过来,问了些庄院还有沧州城的情况。
潘妈妈一一答了,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二少夫人恐怕不知道,昨夜海上的流寇偷偷上了岸,打家劫舍,官府今天已经派人在追查了,这些日子恐怕要不太平了。”
刚来就碰到这样的事情。想到庄院是在城外,阮慕阳叮嘱道:“让下人们都小心些,天黑了就将大门关上,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让护院和侍卫们夜里轮班巡逻。”
“是,老奴一会儿就吩咐下去。少夫人放心,因为怕有海上的流寇,庄院有很多护院,有一套对付流寇的办法。”潘妈妈笑着说道。
防范周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阮慕阳到沧州这一日,也正好是尹济动身南下巡查两江两淮的第二日。
他南下的第二日,新上任的刑部右侍郎上奏,说是在翻看刑部卷宗之时发现许多冤假错案,恳请彻查武帝、灵帝时期的冤假错案以及被冤杀的官员,还他们一个清白。武帝之前的隔得太久了,查起来估计很难了。
灵帝在位时沉迷炼丹修道,在朝政上不作为,洛阶更是只在意派系之争,对其他的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大部分冤杀都发生在武帝时期。
这奏折自然是要张安夷默许,才能送到元帝和裘太后面前的。
尹济只猜到张安夷举荐他巡查两江两淮的最明显的目的,却没察觉到他更深的用意。
这是在挑战皇权,是要将武帝和灵帝犯的错误拿到台面上来讲。裘太后看到奏折之后震怒,将张安夷召进了宫中。
“张阁老,这份奏折是什么意思?”裘太后强忍着将奏折扔到张安夷脚边的冲动,上挑的双眼之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怒意。
张安夷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裘太后狠狠地盯着他:“你可是想让哀家和皇上往后无颜去见皇家的列祖列宗?”
质问的话音落下,接下来是一片沉寂,就连在外面的宫人也不敢大声喘气,生怕被牵连。
实际上裘太后是十分不能理解张安夷这番举措的。在她眼中,张安夷是个权臣,却不是一个耿直的忠臣。这种事只有耿直的忠臣才会做,而这些忠臣,要么在都察院当御史言官,没有权势只有一张嘴,要么就死在了朝堂的明争暗斗之中。
无论哪种结果,在裘皇后看来都十分愚蠢。
这时,张安夷终于动了动,开口说道:“回太后娘娘,武帝在位时期冤杀的官员太多,人心惶惶,致使到如今仍有许多有才之士不愿入朝为官。彻查冤假错案,往小了说能够让皇上笼络人心,招贤纳士,往大了说,便是还那些冤死之人一个清白。还人心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就是这样温和,即便说着深明大义、警醒人心的话,都还是这副语气。虽然不慷慨激昂,却自有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
裘太后皱起了眉:“不行。”
谋划了许多年,经历了两次那么惊险的夺位风波才有了如今,既然敢开口,张安夷自然是做足了准备。他当下也没有坚持,恭敬地说道:“那太后娘娘,臣告退。”
第二日开始。便不断有人上奏请求彻查当初的冤假错案。
张安夷这一番举措虽然得了许多人的心,却也有御史言官开始骂他,骂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比之洛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场波澜就此开始。
就在朝堂之上又兴起风风雨雨的时候,沧州城外,阮慕阳经过了两日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五月十八,张安夷的门生林峥峤长子的满月宴,阮慕阳带着珐琅还有两个护卫赴宴。
当到了林府门口拿出帖子后,迎客的门房立即进去通报,没多久林峥峤以及他的父母便亲自出来迎了。
林峥峤打量了阮慕阳一下,随即移开了眼睛,恭敬地行了个礼:“师母!”
林老爷林夫人亦是一脸恭敬:“张夫人。”
“林老爷林夫人客气了。”阮慕阳笑了笑,又看向林峥峤道,“你的老师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便让我来一趟。”
张安夷当过会试的同考官,又在翰林院里带过许多编修,门下的学生也算是不少了。这个林峥峤是张安夷任会试同考官时的门生。后来殿试落了榜便回了沧州。张安夷欣赏他的才华,有心给他安排个职务,却被他拒绝了。林峥峤说他不想入仕,想一心做学问。
就是这样,张安夷才更加欣赏他。
阮慕阳不知道,张安夷是在林峥峤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他终究是为了某个目的进入了污浊的官场,在浑水之中做不到出淤泥不染。
“师母快请进。”林峥峤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林家在沧州也是有权有势的大族,什么人需要主人以这样的阵仗亲自去迎?
让宾客没想到的是,他们恭恭敬敬迎进来的竟然是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心中好奇。
长子满月,当今内阁首辅张安夷的夫人竟然亲自来道贺了,说出去该是何等的荣幸?只是林家人并没有说出阮慕阳的身份,只说她的夫君是林峥峤在外的一个老师。
这样的作风让阮慕阳对林家一下子生出了好感。
宴席上,林夫人与林峥峤的夫人亲自陪着阮慕阳。席间也有妇人打量着阮慕阳,见她举止优雅,端庄的仪态之中透着一股尊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便试探地问道:“听张夫人是京城口音,不知府上何处?”
京城姓张的第一让人想到的便是当今内阁首辅张安夷,但是绝对是不可能的。再去想别的张府,妇人发现想不到了。大约是张安夷的经历太过传奇,将旁的姓张之人的风头都盖过去了,让其他人黯然失色。
阮慕阳笑着道:“只是小门小户而已,我的夫君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能这样在背后说张安夷,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虽然她是这样说了,可是旁人未必会相信。
一个普通教书匠的夫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仪态?
阮慕阳不知道,在不远处,屏风的另一侧,有一个人一直透过屏风之间的间隙看着她。
那是一个男子,穿得十分富贵,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阮慕阳身上,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听说林峥峤在外面有个这样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