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康城,鸡鸣山上同泰寺大佛阁顶楼。穿着黑色常服的梁国天子萧衍,坐在蒲团上打坐,闭着眼睛,嘴里念着佛经,手里数着佛珠。
一派高僧模样。
“六根不得清净,唉!”
萧衍睁开眼睛,脸上有萧索之色。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梁国一统中原,万邦来朝。形形色色的使者,见了他都高呼圣王,声音响彻天地。
那种唯我独尊,俯瞰众生的自豪又充实心头,乃至醒来以后仍然余韵缭绕,难以释怀。
“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萧衍感慨了一句,苦笑摇头。
他想当一个圣王,所谓圣王,那便是既是天子亦是高僧,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然而事与愿违。想掌控权力,六根就难得清静,这两者往往是互相矛盾的。
“陛下,微臣有大事禀告。”
禅房外面,传来朱异平静的声音,也不能说完全平静,应该叫极力压抑着喜悦。
萧衍让他进来,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如何?”
“回陛下,前方战报,陈庆之与刘益守联手,在宁陵城外击败了尔朱荣军精锐。如今尔朱荣已经退兵,还有消息说他麾下几位大将都已经反叛,魏国内乱……”
朱异还要说下去,但是萧衍对他后面那些话一点都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再次北伐的心思了。
“子云(陈庆之表字)能回来就行了。”
萧衍微微叹息说道。
“陛下说得是。”
朱异双手拢袖,对着萧衍深深一拜。他忽然想起刘益守给他送的十坛“小黄鱼”,每个坛子都是半空的。如果刘益守入了寿阳,那就能把那些坛子填满了。
想到这里,朱异压低声音对萧衍说道:“千金买骨,不给刘益守一点实惠,难以招揽天下英豪。
陈将军说那刘益守已经拜他为师,有他保媒,长城公主出嫁无忧。只需要刘益守来建康一趟,陛下见上一面,此事可成。”
听到这话,萧衍微笑点头道:“善!”
朱异又道:“陛下,夏侯夔都督七州诸军事。再加上夏侯家的其他人,他的亲朋故友,梁国淮南一线,夏侯家几乎是一手遮天。
夏侯夔将军忠心耿耿,可这不能说明夏侯家人人都是忠肝义胆,比如那夏侯洪就是坏事做绝。
微臣以为,淮南还是要有些制约为好。”
朱异不动声色劝说道。
可能是都督七州诸军事确实是名头有点吓人,毕竟当年淝水之战时的谢安,也就都督五州诸军事而已。
夏侯氏名义上可以调动的兵马,真要闹起来,少说有个十几万人,而且离建康太近了!
朱异的话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夏侯家的军权,确实是太大了!此人若是与藩王勾结,还真能闹出点动静来。
萧衍慢悠悠的问道:“你有何对策?”
这话显然就是认同了朱异的看法。无论夏侯氏有没有闹事的心思,他们有闹事的能力,那就是天然的犯罪!
只要有能力,那就一定要打压!
“可让刘益守为梁郡郡守,豫州刺史,领寿阳。夏侯氏则北移到谯郡,想必夏侯氏不会拒绝。”
谯郡是夏侯氏的老家,现在本来就在夏侯氏的绝对控制之下。但谯郡是梁国北面的屏障之一,夏侯氏南面是刘益守,北面是魏国。
想来他要搞事情,颇有些难度。同理,刘益守被夏侯氏阻断了北面的去路,想吃回头草难于登天!
朱异这一手,等于是把夏侯氏跟刘益守两边都给控住了!
“刘益守为驸马,我们让他居寿阳,一来难以跟建康城各王勾结,二来也是给了他一个安身的地方。陛下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的核心,不在于让刘益守怎么样,想来把对方安置在寿阳,那边不会有什么怨言。这件事难办在于让夏侯氏挪窝。
要知道,寿阳就是夏侯夔老哥一手打下来的,经营了十多年。如今拱手让人,夏侯氏心里能好想?
未来势必会视刘益守为眼中钉,肉中刺。
“陛下,夏侯氏已经位极人臣,他们退一步,总比将来尾大不掉要好。刘益守北来之人,让夏侯氏盯着点,不是什么坏事。”
朱异意味深长的说道。
刘益守北来之人毫无根基,能掀出什么风浪来?
萧衍听出来了,朱异的言外之意,不是让夏侯夔盯着刘益守,而是让刘益守这个“女婿”,好好盯着夏侯夔这个手握重兵的藩镇!
萧衍满意的点点头,丢了个庶出的女儿出去,总要弄出点效果来。朱异说的效果,就是给已然有点尾大不掉的夏侯氏套上一根绳索,免得他们将来跟萧氏里面那些不安分的人勾结。
“如此,便依你之言。让子云带着刘益守入建康,朕要见一见这位驸马。”
萧衍微笑着说道。
朱异给萧衍行了一个大礼,起身告退。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朱异虽然贪财,却是很有“职业道德”,绝不会拿了钱不办事!
这也是他在中枢屹立多年不倒的最重要原因,毕竟,换个人上来也要拿,可拿了钱却未必如他一样守约办事,还不如让他留在位置上呢。
走出同泰寺,朱异低声自言自语道:“那十个坛子,终于可以装满了。”
第250章 没有人比我更懂怎么站队
睢阳城外的田野里,一片忙碌的景象。数不清的农夫农妇们,正在田间劳作除草。
夏季是农民一年当中最忙的时节,没有之一,劳动量还在春耕之上。田里的小麦等农作物虽然在疯狂生长,但周围的杂草长得更快更猛。如果不加处理,那一年忙到头也不可能有什么好收成。
自从击退尔朱荣之后,刘益守就在睢阳城驻留下来,整训军队,处理民生事务,并未一股脑的跟着白袍军去梁国。
事实上,白袍军虽然已经离开睢阳,但为了处理好某些大事,陈庆之却单独留了下来,打算跟刘益守同去建康城,把对方婚事的礼仪走完。
此外,刘益守还在睢阳还干了件大事,那就是发檄文,声讨尔朱荣,斥责对方弑君乱政,乃是“国贼”!号召魏国各路兵马围剿尔朱荣!
稍微有些意外的是,这篇檄文,似乎也没引起什么波澜,完全没达到预想的效果!
睢阳一战后,尔朱荣的实力被大幅削弱,其嫡系主力,多半都被刘益守俘获,现在正集中起来在睢阳田间劳作,被某人称为“劳动改造”。由于尔朱英娥的存在,这些人倒也安分守己。
值得一提的是,尔朱荣带着少量族人与亲信在逃亡的途中,遭遇斛律金所率领之斛律部前来小黄城增援。尔朱荣也不知道是怎么跟斛律氏的人许诺的,竟然说服了斛律金带着部曲跟他们一路同行。
于是尔朱荣军势复振,大摇大摆的行军,朝着洛阳地区进发!
他们一路行进到虎牢关,发现洛阳还在自己这边人马的掌控之中。尔朱荣想起刘益守临走前说的那句“入晋阳生,入洛阳死”,于是到洛阳城下后并不入城,却让镇守洛阳的慕容绍宗将洛阳城内扫荡一遍!
这些人放开手脚抢了三天三夜,几乎是掘地三尺的寻宝,有什么拿什么。
抢完了以后,尔朱荣又让慕容绍宗一把火将洛阳城内各处要害之地点燃,然后带着抢来的财货,一路招募流民,从河东返回晋阳,收缩屯田自保!
尔朱荣决定不装了,摊牌了,他就是地地道道的契胡,不在乎一路打砸抢。他也不想当什么魏国丞相了,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也被人檄文讨伐,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尔朱氏从北秀容来,都是以晋阳为根基,哪怕丢了洛阳,也无非是丢了起兵以来抢到的肥肉罢了。既然得不到,那就一把火烧掉,谁也落不到好!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高欢也不回洛阳了,直接从荥阳渡过黄河,带兵攻占枋头、邺城。然后他派孙腾为使者,去河北信都,与高氏兄弟联络,共谋大事!
高欢在当地找到了章武王元融的第三个儿子元朗,并立其为帝,在邺城继位,号召各地太守和刺史上表响应。
而贺拔岳则是在尔朱荣走后,又“光顾”了一遍洛阳,最后收编了潼关守军,进入关中。顺便值得一提的是,贺拔岳为了显示自己的“正当性”,同样在洛阳城内找到了一位元氏宗室。
此人就是孝文帝元宏之孙元宝炬!
贺拔岳将其带在身边,和高欢一样,打出勤王讨逆的旗号。关中叛乱势力不少,贺拔岳想在长安立足,还得有一番呕心沥血!
当然,晋阳的尔朱荣已经声名狼藉,高欢要是在邺城站稳脚跟,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暂时还顾不上贺拔岳。
从实力上说,贺拔岳比高欢弱了不少,但从两位元氏宗室他们的身份正统性来看,贺拔岳比高欢强了几个数量级!
当然,刘益守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后续会如何发展。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也并不打算干涉。他的战略构想已经变成现实,北方三分天下,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得谁。
后面的事情,随它去吧!至于最后哪一位会是大赢家,只有天知道,反正跟他关系不大。
“禾生半寸,则一遍锄;二寸则两遍;三寸、四寸,令毕功。一人限四十亩,终而复始。凡麦田,常以五月耕,六月再耕。五月耕,一当三;六月耕,一当再。”
刘益守身边的贾思勰侃侃而谈,指着田里说道:“八月十五之后,就可以开始收割了。”
“确实,等把睢阳这里收割完以后,我们就要去寿阳了。”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
为什么他们现在还不走?
因为不能走啊,夏粮一两个月后就要收割完毕,去年的存粮已经要见底,难道两手空空去寿阳乞讨?
刘益守从来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尤其是在还很有余力的情况下。
“马上我们去寿阳扎根,到时候贾先生可以大展拳脚。”
刘益守有些兴奋的对贾思勰说道。
“是啊主公,在下已经等不及了!听闻寿阳南面不远就有大湖名为芍(que)陂(bei),可灌溉良田万顷,大有可为!”
哟西,这地方不就是后来的安丰塘嘛,真是好地方,中国人从古代用到现代都还在用,春秋时期的水利工程。
一提到农业,贾思勰就像是换了个人,变得不再木讷寡言。刘益守对他非常重视,几乎算是言听计从。
贾思勰也不藏私,现在好多农业养殖和酿酒的产业都在规划之中,一旦抵达寿阳,就会全面铺开。
刘益守若有所思,他有点理解为什么夏侯氏的人宁可放着家乡谯郡,也要死死的搂着寿阳不撒手了。寿阳确实是好地方,而且那边不像是睢阳,四处漏风。
寿阳只要防住了水路,实际上固若金汤。
“主公,芍陂可以大量的养鱼养虾养鸭,之前我们说的许多办法,那边都可以试试。”
“到时候你全权负责这些就行了。”
刘益守拍了拍贾思勰的肩膀,兴致高昂,二人往睢阳城内回转。正在这时,源士康急急忙忙的走过来,在刘益守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贾思勰看情况不对劲,连忙告退。他一走,源士康这才沉声问道:“主公,我们抓住了元颢跟他手下的人,现在要如何?”
元颢这个倒霉蛋,一路逃窜,居然没死,还好巧不巧的逃到了睢阳周边,被带兵巡逻的源士康逮住了。
“将那些人关押起来再说。”
刘益守心中犯嘀咕,元颢这厮,现在抓到了没利用价值不说,反而是个烫手山芋。他察觉到源士康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有什么不妥的么?”
源士康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说道:“实际上,这只是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
尔朱荣被手下人背叛,那肯定是山崩地裂的。再加上,两路人马一路走邺城,一路走关中,洛阳被抢了两次烧了一次。
北方都已经乱成一锅粥,就像是往平静的池塘里丢炸药一般,各种大鱼小鱼虾米都被炸出来了!那些人无可奈何之下都是拼命的自保,除了没人找尔朱荣外,其他的势力,他们都是能试就试。
当然,这些人大部分都去找高欢了,也有人跟着贺拔岳。但是其中也有些“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两拨人都没找,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位于睢阳的刘益守!
“有个叫王思政的家伙,是元修的门客,他一路奔波来到睢阳找我们,希望我们立元修为帝,拨乱反正。王思政恰好看到我们俘虏了元颢,不巧的是,他以前又跟元颢共事过!也猜出来元颢到底想做什么。所以……”
果然,当皇帝这种事情,就是争先恐后的啊!
刘益守感慨道:“王思政跟你说,希望我们能杀掉元颢,然后去找他家主公元修,立元修为帝,对么?他是不是还劝你,说元颢跟萧衍颇有些交情,未来可能会把我们一脚踹开,对不对?”
没想到刘益守居然能把王思政说的话几乎是原封不动的说出来!
源士康艰难点头道:“事情真就是这样,两个元氏的宗室,我们也算是有挑选的。不过元修躲在济阴郡,离这里有些距离。”
头大!洛阳城被毁,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然而这事还真不好拒绝!
元颢已经被元氏宗室除名,梁国打着他的旗号北伐,将魏国几乎灭国。事到如今,几乎不可能有人支持他卷土重来,就是萧衍,似乎也没那个心思了。如若不然,萧衍就不会下令让白袍军回国了。
刘益守打出来的旗号是尊王讨逆,无论要尊哪个王,都绝不可能是元颢!甚至找条狗来当皇帝,都被元颢要更合适些。
站在刘益守的立场上说,杀掉元颢,才算是兑现了他的政治口号!
刘益守要去梁国,对外的说法是魏国的乱臣贼子太多,他需要在梁国积蓄力量,将来拨乱反正。这年头北方之人寻求梁国庇护的,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这个说法是经得起敲打的。
然而,退到梁国边境,和与元颢合流,那完全是两码事。
刘益守站在睢阳城外,看着高大的城池,抱起双臂沉思。很久之后,他才对源士康叹息道:“这个王思政,是个厉害人物啊,算准了我们需要一位元氏宗室。”
“那元颢呢?”
源士康疑惑问道,刘益守刚才的话,算是默许了庇护元修,一同入梁国。
“元颢当然是交给陈庆之,你究竟是在想什么啊?元颢是萧衍的脸面,我们杀了元颢,就是打萧衍的脸。
可是打萧衍的脸,我们能得到什么呢?你跟王思政说,我们庇护元修是可以的,但要不要立他为帝,打出旗号勤王,这个走一步看一步,我并不能保证什么。
他们爱来就来我们欢迎,不来就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