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叹息一声道:“我亦深有同感。前些日子刘光第、徐锐二人在菜市口问斩。他们都是广东人, 可是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迫于朝廷淫威, 竟无人敢过问。他们死得太惨了。”
谭霜华冷冷道:“不是死得惨,是死得冤枉。可是我坚信,这世道再怎么混账, 头上依旧有青天。放心吧,他们不会白死。我这次去日本留学,一方面是想学习新知识,另一方面是想与振兴会众人汇合,探索救国之道。天下兴亡是我等国民的责任。我虽身为女子,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
谭霜华四下打量了一眼,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民报》是洋人办的,朝廷不敢管。我做了一阙小令,跟他们主编说好,等我一到了日本就发表出来。你听听可好不好: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与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纤手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
当今太后最爱在阳和园排云殿听戏,谭霜华这阙小令讽刺得是谁显而易见。薛慕不由低声笑道:“写得极妙。朝中那些老顽固见了,定会气个半死。”
谭霜华亦笑道:“如今也只好先这样出出气了。我定的后日的船票出发。如今京城风声越发紧了。太后对西洋东洋的东西切齿痛恨,你不必给我写信落下把柄。就是你有什么话要对齐先生说,托我传达便是。”
薛慕微微红了脸,沉默片刻道:“你让他在日本多多保重身体,别像以前一样忙起来了连饭也顾不上吃。谭主编也是一样。”
谭霜华调侃道:“我不重要,关键你就传这一句话吗?再好好想想,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二人顽笑一阵,薛慕理了理鬓发正容道:“说实话。我在京城本就没什么亲朋故旧,还真舍不得让你走。”
谭霜华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你别的都好,就是有些不脱小儿女态。我们是要办大事的人,日后总会再相见的。眼前这些小别离。真的不算什么。”
薛慕被她的洒脱所感染,也随之振作起来,笑笑道:“伤感的话不再多说,主编不是一直求我写一副字吗?趁我现在有心情,就赶紧写了还债吧。”
谭霜华笑道:“正是。如今修文已是京城难得的女名士。众人皆说求你一幅字画比登天还难。如今你主动要求题字,真是我的荣幸。我当亲自为你铺纸研磨。”
薛慕并不推拒,略一凝神在纸张上写道: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将建伟功。
直把伤心家国恨,化成碧血洒长空。”
薛慕写完,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方递给谭霜华笑道:“匆促之间写得潦草了些,这首诗权当给你送别吧。”
谭霜华不由赞叹道:“这首诗定是修文的大作吧,难得豪迈悲壮,有稼轩之风,与这一笔洒脱的行楷相配,可称双绝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着。在日本想起你时,就拿出来看看。”
花枝巷内沈宅,张清远再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半夜,忽听到窗子外头滴滴哒哒地响了起来。原来是下雨,起了檐溜之声。半个时辰之后,檐溜的雨声越发响了,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叮当作响,在这深沉的夜里,越发令人生厌。
张清远迷迷糊糊听了一夜的雨,不觉窗纸微微亮了,总算又熬过了一夜。自己这失眠的病症已经很明显了,应该找个大夫瞧瞧了。这样一直到了辰时,老妈子才进房来侍候,她失声道:“呀,都八点钟了。少奶奶对不住,下雨天我起床迟了。”
张清远懒得和她计较,吩咐她服侍自己洗漱起身,又胡乱吃了些早点,随口问道:“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呢,少爷打发小厮回家传信,这两天衙门里公务忙,就暂时不会家了。”
张清远叹了口气,挥挥手就打发老妈子出去。窗子外面的雨声越发紧了,屋子里阴暗暗的,她烦闷了一宿,此时精力实在不济,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正睡得深沉时,忽然听得沈康年大呼大嚷道:“真是倒霉,大下雨的天又害我跑一趟。”
张清远猛然被惊醒,本来心里有气不想理会他,但看他那着急上火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么麻烦,只得挣扎着起来问:“你不是公务忙吗,又回来做什么?”
沈康年皱眉道:“ 有点急事需要用钱,怕小厮说不清楚,我亲自回来取一下。”
张清远不由问:“又有什么急事需要用钱?”
沈康年本懒得和张清远说,向窗外一看,雨下得越发紧了,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下来,只好向椅子上一坐道:“这样的大雨,车子也没法走,只好等一等了。你懂些什么。朝廷近日出了大变故,四京卿逃的逃,死的死也就罢了。凡事与新党有关联的人,也都被免职降职。我和逸飞一向往来甚密,若再不花钱运作,这法务部的职务就不保了。要不我这两天一直在部里探听消息,不敢回家呢。”
张清远亦担心起来,忙问:“需要多少钱呢?”
“我先取一千银票吧,不够再说。”
张清远不由失声道:“要这么多!”
沈康年冷笑道:“妇人之见。这点钱对人家来说九牛一毛罢了,还得看人家收不收呢。你不要多话,快把床头柜子上的钥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