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五心里默念道,同时目中似有惊电攒动。黑衣罗刹持剑锋急驰,一念为一刹那,而他偏要一刹那间动二十念!于是疾缓、枯荣、开阖、寒灼、虚实各路收归一剑,演心若是一刀横来,他便有二十方路子应对。
但见黑影疾飞,戴着鬼面的少年身姿飘飖似舞燕惊鸿,在刀光中闪来避去。大头怪僧两眼灼灼,将出食刀舞得四下震荡,风声松涛怒号。俄顷宝殿木柱折断,燃灯佛像被乱刀烈风崩摧,土泥四溅。
演心忽而仰面大笑:“你在笑。”
明明与其交锋的少年戴着鬼面,这怪僧却笃定他在笑,好不奇怪。黑衣罗刹闻言脚步略而一顿,却依然敏察六路八方,持剑向破戒僧杀去。
演心忽而问他道。“下愚乃江湖第十的‘破戒僧’,与下愚交手,你可曾怕过?”
黑衣罗刹淡然道:“江湖第十,自然是怕的。”话虽如此,他的步伐却丝毫不乱,看不出半点惊惶之意。
“这就对了。”演心嘴角微勾,沉声笑道。“你口上说‘怕’,身与手却毫无怯意,反而跃跃欲试。敌手越高强,你便越是欢欣。”
破戒僧又不禁夸赞道:“智识、胆识俱在,若说你是一位天生的武人也不为过。你眼里藏着金刀铦铓,血里淌着秋场星霜,下愚只见过一人能与你相当。”
黑衣罗刹道:“…我猜那人已不在人世。”
演心哈哈一笑:“不错。而你也很快要与她一样!”
话音未落,金链繁刀猝然飞出,好似迷重鬼影般将黑衣罗刹累累围起。金五能一刹那动二十念,破戒僧便欲以这数百刀令他念不暇接。
同时法藏寺方丈也大喝一声:“演心,我等五台僧来助你一臂之力!”于是僧众依五法阵,各峰序职、法腊再次排开,转眼间就围起大圣不动明王阵,将黑衣罗刹困在其中。
少林寺住持释法完居不动尊位,为明王“面”相,两掌飞舞似有迦留罗光焰漫起。堂主手持金刚杵,首座持宝棒,后堂握罗索,西堂持金轮,代表明王“四臂”,真意激荡。金五一入阵便觉得浑身刺痛,不禁咬紧牙关闷闷哼了一声,步伐紊乱。
原来不动明王忿威能退魔障,法意能降伏恶鬼。若说此时五台僧是负猛火的明王,金五便是被佛相逼住的罗刹鬼。再加上明王阵外还有千百僧众加持,金五此时不仅是在与破戒僧一人为敌,更是在与千僧交锋!
释法完方丈见他被围困,笑道:“恶业做尽,终得报应。说的便是你们候天楼。”
其余僧人念及固灯与坚净住持惨死,面上不禁也显露出不动使者一般的忿相,纷纷喝道:“此人与杀两位师父的恶鬼亦是同党,又杀害不少善男信女,违理逆意,应受恶报!”“先拿下他,不可让他再轻易得手!”一时间宝殿内喧声鼎沸。
身陷桎梏,黑衣罗刹却平静依然。他冷冷道:“…能不能拿住我,要看你们本事。”
说这迟那时快,他忽而扯住佛前绣着飞天的胜幡,一剑将那绢布斩了,扭成长绳来。但见这少年伸手一牵,将绢绳套在柱梁上,众僧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轻巧跃起、飞身上梁。
金五凌空粗略扫了一眼,大致将僧众布阵记下。他在柱上一踏,竟又飞快落入僧群中。见手持长刀的恶鬼袭来,僧人们不由得大骇,急忙旋身出掌应对。一时间拳脚错乱,法器交织,怒喝声乱作一团。又见那罗刹鬼面的黑衣少年灵巧踏着僧众肩膀、头颅在人海里穿梭,正似惊鸿脱兔般,众僧伸手去抓揽,却怎么也碰不着他衣角。
“站住,黑衣罗刹!”青沟禅院幽流怒喊。候天楼刺客方才害了他师弟幽空,他大悲之下怒从心起,心里打定要拿住这黑衣少年。
“我站住了。”金五踩在禅院住持的秃瓢儿上,冷淡地回他。
幽流早已怒火攻心,上前便是拍出一掌,不想此时黑衣罗刹足尖一点飘忽避开,转又踩在另一人肩上。于是这一掌便实实打在禅院方丈脑壳上,引得老住持头脑昏胀勃然大怒,吼道:“幽流!你两眼甚而要比老朽昏花么!”
转眼间,大殿内混乱不堪。但更要命的是经金五这一撩拨,明王阵已悄然变幻。只听得四下里忽而传来惨叫声:“广德寺僧值,管好本寺弟子!莫要让掌风误伤了其余四台…”“化孤师兄,你为何要用真意袭我?”“诸位快停手收阵,这法阵不对…!”
金五落到佛坛上,众人惊惶慌乱,而他顺手从宝罐里捞了一点先前藏着的梅干百无聊赖地嚼了起来,一对苍碧如深潭的眼眸在鬼面后无甚波澜。
原来他方才有意吸引僧众注意,暗地里引他们变了身法站位,破了不动明王法,布出“天罡棋”中的杀阵来。
人在杀阵中只会自相残杀。如果说方才那明王阵是“佛杀鬼”,此时这天罡棋阵便是“鬼杀佛”。转眼间情势逆转,千僧们本要制服黑衣罗刹,此时却反被利用一把,骨肉相残起来。
五法阵一乱,先前被困住的候天楼刺客纷纷脱出。他们拾起先前兵戈,一呼百应:“助少楼主杀破戒僧!”于是数道黑影蹿出,向僧众乱刀袭去。
见寺中弟子被真意与刀剑伤得鲜血淋漓,长眉朗思目眦尽裂:“黑衣罗刹,你这恶人!竟算计我等!”
金五叼着梅干点头:“不错,我本来就是世上最恶贯满盈的恶人。”
说完这话,少年突然赶忙把手上宝罐丢开,身子往后一仰,险险避开猝然乍起的刀锋。见到那持刀袭来的人,就算是先前看似从容的他额角也不免渗出些微冷汗。
破戒僧演心一手持着金链,一手握细短出食刀。他土黄衲衣上血迹斑斑,阴沉立于残破佛像前,大有见鬼杀鬼,逢神杀神之势。只听他森然冷笑道:“对付像你这样的恶人,还是需要像下愚这般有过破戒的恶人。”
言罢出食刀摧枯拉朽,锋芒现出,刀刀直斩黑衣罗刹!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刀!”演心暴喝,有如弦崩而山分水绝,风雨狂浇而破昏晓。三刀齐出,金五见状也只得抽剑相抵。他心念星速,转眼间便把三刀招法记下,在演心刀锋未至之时就已将相同刀招送出。
演心却阴森一笑。
黑衣罗刹心下一惊。就在刹那间,他忽而觉得手腕剧震,一阵肝胆欲裂的痛楚猛地自周身涌上!金五眼睫抖颤,终究还是咬着牙抵下出食刀。
“你应是知晓了。”演心平缓对他道,“纵使你神意能仿得了出食刀,身子却不行。下愚用了四十年才能挥出三百刀,即便再怎么才思过人,也绝无一时一刻便能习得出食刀的道理。”破戒僧扫了一眼他周身,忽而问。“你年岁几何?”
金五眉头一皱,沉默片刻,却还是答道:“十四。”
“你十四岁,却已步至寻常人七十岁都未能触及的境地,确是少年英才。”演心叹道。“但可惜还是太年轻,锋芒露得过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刚极必折,慧极易伤,你不论在哪一道上都走不得太远,活不得太长。”
金五往香炉里摸了一把米,胡乱塞进嘴里咬了,又把那重剑用力拄在身前,神色如常道:“我走得远不远、长命还是短命关你何事?我关心的是今日能不能杀你。”
演心笑道:“自然杀不得。”
他两手一伸,竟将金链射向大殿中四柱捆住。那金链似是无穷无尽般,转眼便将柱子绕了好几匝。同时大头怪僧仰天喝道:“诸位师父,破戒僧今日要杀这江湖祸害,失礼了!”
少林寺住持释法完忽地醒悟过来这怪僧要做何事,赶忙唤众弟子道:“各寺弟子从大殿退下!”朗思方丈长眉一抖,袍袖飞舞,怒吼道。“走!都快些走!再晚半分便去作中阴身罢!”
僧众们乱步疾奔,向殿门鱼贯而出。黑衣罗刹眼神一凛,忽而明白了破戒僧要做何事。他目瞪之下瞥见金十八与左三娘仍跪在地上,突然不寒而栗,将刀尖踢起持在手上,闪身向他们二人飞扑而去。
破戒僧大笑,倏地将五指一握。
刹那间木柱纹裂,震耳欲聋的鸣声自耳边响起。金链将支持着大殿的柱子绞断,梁木画顶轰然坠落,木屑灰尘倾泻而下。黯金佛像崩裂,法螺宝伞,铜木瓷玉,法具灯柱皆被翻倒倾轧,转眼间恢宏大殿化为一片废墟。
黑衣罗刹于那一瞬间踢起梁木香案,勉强挡住了落下的房瓦木石。
他用手中重剑支住香案,一抬眼便看见灰头土脸的金十八和左三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金十八拍一把面具上的尘灰,喘了口气说:“少楼主,你也忒弱了。打个江湖第十都这么费劲。”
黑衣罗刹隔着鬼面瞪他,骂道:“你行你去!”
其实金十八倒不是真心笑金五。金十八先前接过出食刀,仅是四刀便能让他感到恐怖至极,几要魂飞魄散,金五却强硬接了三十刀,还在千僧布下的阵法间周旋,已是极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