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一出口,第四刀便訇然而出。天边万雷奔腾,密云骤雨,波澜惊动。这一刀也气势大盛,犹如暄雷骇起,云雨阗阗。黑衣刺客两膝骨碎,跪入地里,偃月刀裂纹尽显,终于再也支持不住。
绝望的是,演心此时安稳地道:“还有两百九十六刀。”
还有两百九十六刀!
金十八感到天昏地暗。四刀已让他在死门关踏入半步,天下还有谁能真挺过这两百九十六刀?他想站起,却再也受不住双腿剧痛,身形摇动之下又是吐出一口胸中淤血来。
破戒僧的眼中却无风无波,他道。“除左不正外,候天楼难道真无一人能敌得过下愚?祸害天下的恶人竟如此不堪一击,阿弥陀佛,真是教下愚失望。”
他又以第五刀劈飞了自五法阵中逃出的两名刺客,而第六刀――势必要取左三娘与金十八的性命。
见死到临头,三娘眼里盈满了泪珠,她哀声道。“金十八,是我害了你。”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此时竟生出些微似人一般的同情与悲悯之心了。
金十八艰难地摇头。“为三小姐赴汤蹈火…值得。”他喘着气望向举刀欲砍的破戒僧,眼里似是像在看那头颅浑大、面容丑陋的怪人,却又好像在看他身后金光黯淡的罗汉像。
“只是破戒僧说错了一件事。”他忽而说。
“是什么?”三娘泪水涟涟,已无心情再听下去。
黑衣刺客抹了一把面上的血,喃喃道。“候天楼…的确有能敌得过他的人。”
就在一刹那间。
破戒僧背后的佛像动了。
那是一尊金刚子像。平日里本是罗弗多尊者背手屈身、向身侧雄狮微笑的那座罗汉像,今日却显得有些不同。可能是僧众忙于对付突袭而来的刺客,竟无一人发现这笑狮罗汉大胆地坐在狮身上,手捧一钵,钵中盛着些豆皮梅干。
而当破戒僧抽刀杀向金十八和左三娘时,那罗汉像竟将眼睛眨了一眨,左手翻动,把一钵豆皮塞入口里;右手伸到背后,忽而抽出一把漆黑重剑。
演心出食刀一出,便忽地被那把剑架住,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出食三百刀每刀气势都要加重一分,到第六刀时已是沉可摧石,却不知怎的被那笑狮罗汉像巧妙化去。破戒僧瞬时大惊,面上终于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两颗小豆般的眼猛然睁开,问道:“来者何人?”
只见那佛像往面上胡乱抹了一把,蹭下一捧金粉,露出一张狰狞鬼面。原来此人浑身涂了金漆,扮作塑像混入殿中,竟潜心候到此刻。
那人立在佛坛上,金粉未脱尽,却已露出一身漆黑戎衣。烛影朦胧,映得他身姿飘扬矫健。若非他面上覆着罗刹鬼面,可真谓年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黑衣罗刹金五手持长剑,眼里幽光荧荧。他朗声喝道。“――杀你的人!”
第51章 (十一)流芳易成伤
第七刀挥出。
这一刀有如狂风怒号,飞卷佛台灯烛与香炉、供水,宛若卷着鲸波鳄浪,汹涌吞噬了宝殿四方。黑衣罗刹见状将手中长剑一旋,以苍龙出水之势瞬时迎上出食刀,手法熟稔,稳稳当当。
兵刃陡一相接,破戒僧便大为诧异:他看这忽而现身的刺客骨架子小,料定不过是位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不想此人却似有一副在血河尸山里经年累月混出来的心胆:殒身不逊,临危不惧。
第八、九、十刀接踵而至!其势几近崩天坼地,金五却依然如数接下,阵脚丝毫不乱。演心出什么刀,他便于一霎间以同种招式应接。
刀雨骤降,剑影翻飞,少顷三十合已过,纵使两人并未分出高下,演心已眉关紧锁,黑衣罗刹却气定神闲。
“着实厉害。”破戒僧忽地将手中金链一抖收回,双手合十道。“下愚已有多年――未曾见过如此棘手的人物了。”他忽地瞪圆双目,高声喝道,“可惜你的功夫虽高于常人,却依然是个卑鄙之徒!”
见他二人刀来剑去,三娘看得目瞪口呆,经演心一喝终于回过神来。于是她扯着金十八的衣袖问道:“为何…说他是‘卑鄙之徒’?”
金十八气喘吁吁,回她道:“你可知少楼主用的是什么兵器?”
三娘瞥了一眼黑衣罗刹手中的长剑,道:“不是那玄铁重剑么?”
“不是。”
她又回想起夜里摸去金五寮房时,那少年曾手持七星雁翅刀威吓她,便又答道:“是雁翅刀。”
金十八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三娘好奇地发问。此时金五与江湖第十周旋,无疑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即便是在性命攸关之时还不肯用自己称手的武器,真不知该如何评判那无法以常理看待的少年。
“是敌人。”金十八说。“少楼主的武器就是‘敌人’。”
他一指正与破戒僧旋斗的黑衣罗刹,道。“三小姐且看,他使的招数是否和破戒僧为同一招?”
三娘定睛去看,果真如此。破戒僧演心每出一刀,金五便依样画葫芦地接上一招。说来似乎简单,可但凡接触过些微武学的人皆知其中困难:在未曾见过招式的情况下于一瞬间将对方刀法仿下,且以旗鼓相当的技艺反击回去。
若要以“过目不忘”这词来形容并不恰当,因为金五甚至在破戒僧刀势未施展齐全时已推演出此刀法门全貌,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下越发沉重的刀击!
与江湖第十交锋自然凶险至极,若晚差分毫便会断送性命,黑衣罗刹却算得极准极妙,一剑合一刀,不曾失手。
果真是才思惊世。
三娘的心中无端冒出这个念头。
她听闻过对经卷博闻强识之人,也听说过巧手妙工之人,却不曾见过对武学造诣领会如此深厚之人。寻常武人学“形”,需经年累月才能领会武中之“意”。
可金五却浑不费力,何等功法只消瞧上一眼便能领会通透,更能融会贯通,变幻形貌。若是教那些苦练数十年的宗师看到他如此轻易便将各门秘辛偷师来,恐怕在地下都要睡不安稳了。
“一目师得刀剑意,百家兵刃信手来!”左三娘喃喃道,终是领会了其中意涵。她再瞧着那矫捷的少年身影,不由得心旌摇动。
金五此时正死死盯着破戒僧手中的出食刀。他向来是遇强则强,若对方是江湖第十,便能使出江湖第十的实力;若敌手是天下第一,也能战个平分秋色。金十八说的不错,他并无使惯的兵器。刀、剑、枪、拳、斧、棍,要使哪一种都能使得得心应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天下无敌。
此时他感到呼吸紧促、肌肉绷紧,浑身寒毛倒竖。演心出手仅在一瞬间,他也需于刹那看破对方招式动作、意图念想,有时不及看穿,便要凭感觉补完刀法全貌。就好似作画一般,破戒僧还未提笔,金五就需将胭脂水点在花鸟纹图上了。
“…起手知意,见流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