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终得解脱的侍女反手塞给她一个铃铛,似乎倍感轻松欢悦,昂着下巴畅快道:“殿下吩咐了,自即日起,每念完一本书,就摇摇铃,考核通过后,许花卿姑娘到院子里放风半个时辰。”
“……”
花卿吃惊地晃晃这个有些木讷的铃,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坐牢”了。不知怎地,忽从齿颊里泄了丝笑出来。不动声色地从箱子里掣出一本书出来,翻了翻,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笼中鸟。
一连七日,都在晚间准时出来放风。只这日晨起,听见前院鼓乐齐鸣、人声鼎沸,似乎在举办宴席。她一向爱热闹的,就忍不住好奇地,把脸猫在门缝里窥望,却什么也瞧不见。这才第一次感受到被冷落的凄凉。
随后去箱子里掣出了整整二十四本《玉瑞朝史》出来,摆在桌上摞了一摞,一边摇铃一边跟着那戏词一起唱:“人是岭头云,聚散天谁管。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
把铃铛摇得震天响,引得那尽忠职守的监官姐姐官匆匆进来,她则指指书道:“姐姐们,想放长假吗?”
却说李靖梣宴请了功勋贵戚为粮商大会造势,酒至半酣,门外忽然传萧郡王车驾到了。对这位才生过节就不请自来的王叔,李靖梣虽反感,倒也不好拒之门外,只是让云种加强戒备。
只见李平溯大摇大摆地走到宴席之间,行了礼便入席,也无过多寒暄。只是安然地看着戏台上的歌舞,时不时咧一下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李靖梣频频斜顾,不知他目的为何。
酒罢三旬,云种匆匆上阶来,凑李靖梣耳边,“殿下,有敕旨到了!”
李靖梣闻言忙罢退歌舞,让人备至香案,领着众人就在场中跪下领旨。
那大内宫人持祥云谕旨立于中阶,高声道:“皇太女接旨,上谕:朕一向宣明孝治,仰奉慈恩,不敢违逆。命你来江南筹粮,冀尔专务正事,为朕分忧。岂可分心别用,查无实据擅搜王府?兹奉皇太后慈命,罚尔与萧郡王奉酒三杯,以息干戈。不可轻慢,再生事端。钦此。”
李靖梣叩首领旨,脸色已沉到极点。
“太后口谕,旨到时令皇太女立即执行。敢问萧郡王何在?”
李平溯便站起身来,昂头挺胸,目不斜视。那宫人满脸堆笑,“萧郡王请先入席,皇太女,请奉酒。”
李靖梣紧紧攥着拳头,怒气填胸,指甲快要陷入肉里。堂堂一国皇储被勒令在众目睽睽下给郡王奉酒,这是她生平从未遇到过的奇耻大辱,这对母子摆明了是要羞辱她,让她当众难堪,以泄私愤。
侍卫端上三杯酒来,皇太女僵硬地端起一杯,慢慢地走到李平溯身前。眼眶周围蔓延出一股极力压抑和忍耐的红。看在那萧王眼里,简直比身登极乐还要痛快,感觉这半生受的气都在今天找回来了!
只见皇太女将酒躬身奉与那萧王,哽了许久,才启口道:“王叔,孤先前多有得罪,看在侄女年轻识浅的份上,请莫见怪。”
其余勋贵等皆伏跪于地,暗暗心惊,不敢抬头。
只见那萧王竟似未看到,得意洋洋地切了切唇上的卷须,竟然闭目不接。
云种恨得咬牙切齿,手中残阳剑被他攥得铃铃作响,恨不能将那老匹夫一劈两半。
居于席末的包四娘望着李靖梣在人群中倔强持盏的背影,既心疼又歉疚地红了眼睛,若不是要营救花卿,她根本不必受此羞辱。
那宫人似乎是等他拿够了架子,才似笑非笑地提醒:“萧王爷,殿下奉酒来了。”
李平溯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来,从鼻间带出一丝不屑的冷哼,“也罢!”接过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击在案上:“哼,殿下如今是年纪大了,仗着有国侯撑腰,性子也愈发往外了,不把亲叔长辈放在眼里,太后和皇上本欲加以重责,还是本王念着叔侄情分,向上求情,才免了那重罚。殿下可千万不要怀恨在心,更不要把太后和皇上的训勉当做耳旁风,那咱们一家人就还是一家人。”
李靖梣忍着把酒泼他脸上的冲动,道:“王叔说的是!”继续麻木奉酒。看到那萧王眼里,愈发恨极了她这副装腔作势的气派。
三杯酒下肚,众人已经看出了朝廷风向。纷纷过来向萧王敬酒。
那萧王却一概不受,当众放下话来:“我早就听闻殿下在江南筹粮,处处倚仗这冒头的粮商,不是王叔我非要插嘴,这商人就是商人,重利轻义,甭管是京里的还是外头的,都不该给他这么大权力。这打虎上阵,还得要亲兄弟才靠得住。那些个阜丰米粮什么的,想靠捐几石粮食上位,简直是痴人说梦!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分量,这江南粮商界还轮不到她个女人插嘴!”之后竟然摔袖而去。
他这一走,许多见风使舵的勋贵也纷纷请辞离去。
包四娘如坐针毡,脸色涨得通红,感觉千万道利剑在一瞬间投向了自己。眼中泫然欲泣,不愿在此受辱,更不愿让李靖梣难堪,便也请辞离去。
李靖梣本意要在今天推出她的,如今也没了兴致,只得默许。冷眼看着空了大半的席位,火辣的酒顺着咽喉钻入肺腑,竟是难以言喻地痛和冷冰。
“好好的一场宴席,全给萧王搅黄了!瞧他那嚣张的气焰,皇储屈节奉酒,这是何等的降尊纡贵,他不推辞也就罢了,还敢作态不受!是可忍孰不可忍!”
宴散后,东宫幕僚聚在书房,皆恨得咬牙。
“不忍又有什么法子?如今连皇上都站在他那一边。依我看,殿下当初就不该招惹他!这活阎王原本已是神憎鬼厌,气数将近,如今反倒让他仗着太后的势又作起威来了!”
“哼,你不招他他不来招你吗?这萧王根本就是野心没死透!你听他席上说得那些话,打虎要靠亲兄弟,不就是指他自个吗?他这是想染指江南粮仓!!”
“说句不敬的,皇上竟然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当年太子在位时,这严太后母子何曾有如今这嚣张?也就欺负殿下嫡女继统,他们觉得有机可乘,这才又生了歹念。”
正说着,云种进得厅来,满座争论顿时寂寂无声。“殿下吩咐,今个身子不爽,议会就不再开了,各位大人都请回吧,勿要再为此事烦心,殿下自有定夺!”众人闻言,皆摇头叹息,纷纷告辞离去。
后院里,箭靶已经摆好,李靖梣站在五十步开外,手握一柄银色短弓,弓弦被两指拉成不能再中折的角度,对着箭靶“倏”得一放,只闻“砰”得一声,箭头狠狠扎进了木耙的红心里。但围观人中并未发出叫好声,反倒一个个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她在宴上受了辱,即便忧心如云种者,也不敢上前劝阻。
一连射了二十余箭,她的指腹已经磨破了皮,仍未有停手的意思。眼看着红心被她扎满了,皇太女忽然盯着靶后那一排四季海棠,再次张满了弓,但闻“嗖”得一声,最中间的那株鲜艳明媚的海棠花应声落地,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花盆也应声而碎。花骨七零八落,泥土撒了一地。喝了酒心肺有些火烧的皇太女迅速喜欢上了这个破坏游戏,改以箭射海棠,那连成一片的“哗啦”声响,比秋风扫落叶还要痛快淋漓!
偏这时一个人影窜将出来,揽起最后一盆完整的花,护犊子似的闪到一边去。皇太女的箭随后而至,竟是扑了个空。不由恼了,迅速搭箭上弦,欲要再射。
花卿见势不好,却也不肯松手,连忙端着花往屋里跑。
李靖梣眯着眼睛,循着她的踪迹,“嗖”得一下将箭送出。花卿只觉背后一凉,耳边发丝轻飘了一下,那箭便携着一股锐利之音,“砰!”得一声扎在了两步开外的房门上,震得那合紧的两扇木门,扑棱棱得直打晃。
她耳边尚余铮铮鸣响,心脏搏击似的击打着她的胸膛,心有余悸地转过身来,只见一双凶神恶煞的红眸冷冷地盯着自己。不带一丝犹豫地又拉满了弓弦。花卿呆了片刻,只好又把花盆放在脚边,挪开了半步位置。只听“扑通哗啦”得一声,凉泥在眼前飞溅,她下意识地闭了眼,任那湿凉的花泥打在了脸上,心也跟着凉了一片。
皇太女射碎了所有花盆,终肯罢休,像一个出完恶气的熊孩子,留下满院的狼藉,扬长而去。见识到她这般恶劣一面的花卿,眉头不禁拧成一个川字。对这位皇太女的完美印象多少有些颠覆。
晚间,书房。
云种仍是怒火中烧,就提议道:“殿下,既然咱们明的不行就给他来暗的。只要殿下发一句话,就算他萧王府戒备森严,我和越中他们也能闯进去薅他几根胡子回来。杀杀他的威风,担保他日后不敢再来撒野。”
李靖梣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孤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匹夫才做意气之争!”
云种吓得低下了头。但心中仍有不甘。
李靖梣神色平静:“皇上未必是真糊涂。敕旨上只是说,孤查无实据,就擅搜王府!如果孤查有实据,就不算擅搜了!”
云种一愣,恍然惊悟,“原来如此,是臣造次了。”
这时,侍女神色慌忙来报:“殿下,花卿姑娘正在屋里撕您的书。”
李靖梣闻言皱了皱眉,“让她撕,不必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