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用这般害怕,”刘老头儿终于察觉到了同伴的异样,笑呵呵在他手上推了一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能几百年几千年了,现在哪里还有这样违背伦常的规矩呢?你家儿子,虽然不像刘铮这般,但我看他对你也是好的。再说了,现在谁敢做这样的事,那是要被唾沫淹死的,官府也不会放过他。”
说到这里,他将腿上的羊毛毡朝上拉了拉,默默地对着田野另一端,那一大片绵长起伏的宅院叹了口气,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家里的房子旧了,刘铮要造新房,说人多嘈杂,一家老小又要挤到偏房去住,他怕我这半年住得不舒服,所以要将我暂时送到章家庄休养半年,等房子造好了,再将我接回来。”
第二章告别
普济堂章家建的一所养病坊,就坐落在章宅里面,专门用来收留那些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则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又于家中置普济堂,孤幼有归,华发不匮,若终年命,厚加料理。”
据说,这是章家大老爷章天一留下的临终遗言,他和弟弟章生一因为年轻时便出去打拼,忽略了留在家中的老父,以至于老父重病之时都无人在床前尽孝。所以章家发达后,兄弟二人很是怜老恤幼,平时对远近的村民就多有布施,章天一去世前,更是抓住弟弟的手,让他建一座养病坊,收留老苦之人。
他还立下了规矩:每人每天早晚吃稀粥,中午吃干饭,每天定量是白米八合,盐、菜钱两文,肉五文,午饭有蔬菜,初一、十五两天有豆腐皮等菜。每逢端午、中秋,各领赏钱二十文。端午节后领席、扇钱三十文,冬至后领柴钱十五文、布袄钱一百文。老民病故,给棺材、安葬钱三千文。
如此丰厚的待遇,所以,在普济堂建好后,方圆百里吃不起饭的人都过来了。后来,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莫说普济堂,就是整个章家都招待不下,所以,章家现在的当家人,也就是二老爷章生一才重新立了规矩,只允许六十岁以上,无人照拂的老人进入普济堂,凡是年力尚壮、能谋生的一概不收。如此一来,才止住了这前扑后拥的势头,也让普济堂真正在章家的地盘上建立了起来。
刘铮曾经带他爹来过普济堂一次,那时刘老头儿还能走路,而刘铮正在章家帮工,所以趁刘老头儿来给自己送饭,便带着他四处转转,参观了一番这座远近闻名的章家大宅,父子两人也在无意间踏足到普济堂的地界。
那时普济堂里正在放饭,白花花的米饭比刘老头带来的粟米闻起来香得多,再配上新鲜的肉和菜蔬,看上去着实诱人。刘老头儿看得愣住,拉住儿子问,“以前只是听说,没想百闻不如一见,这普济堂里的饭食竟真如传闻一般的好。”
刘铮冲他爹笑,“逢年过节比这还要好呢,杀猪宰羊的都有,咱们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您老还没看过他们住的地方呢,两人一间大屋,里面各色陈设一应不缺,铺在床榻上的褥子都有三层厚,用的都是好棉,莫说现在,就是寒冬时节睡着也不冷。”说完,他轻轻一撇嘴,“爹你也不想想章家是什么人家,这全国上下的瓷器基本都出自他家那些口大窑,连官窑烧出来的货都比不过他们家。对了,听说老佛爷的寿诞,专门指定要用他们家的瓷器布置,这等尊荣,岂是一般人家能比得了的?”
刘老头儿呵呵地笑,“也是,咱们普通人家,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曾见过这样的世面,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搓弄着衣角,“只是这里吃住虽好,可金窝银窝总也不如自己的狗窝,在自个家待着,哪怕日子过得苦,心里却也舒坦。”
“那是。”刘铮将目光投向远处,眼珠子里闪动着一抹旁人看不透的光,许久之后,他才将那缕目光收回来,拇指和食指反复摩挲着,“也住不进来不是,您老儿孙俱全,就是想来普济堂也不会收的。”
刘老头儿最终还是住进了普济堂,他本来是不符合条件的,但刘铮托了人在章家二老爷面前求情,这才网开一面让他爹住了进去。
离开家那天,吴老汉去送行,刘老头坐在板车上,腿上还盖着那块羊毛毡。看到处了一辈子的老友,刘老头忽然就湿了眼角,刘铮在一旁怎么劝都劝不住。
“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等着你啊。”
吴老汉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他忍了一忍,才没在两人面前滚下泪来。普济堂是好地方,老刘头去那里是享福的,他怎么都不能哭着为老伙伴送行,就好像他要一去不复返了似的,多不吉利。
刘老头没做声,只向他挥一挥手,意思是让他不要牵挂,然后就被刘铮推走了。吴老汉站在原地目送,他看着那辆“咯吱”作响的板车穿过原野曲折的小道,驶向对面章家的大宅,心中忽然翻滚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宅子上方炊烟寥寥,可是和宅子后方深山中腾起的那片浓烟相比,它简直就像一淙清澈的溪流。
那是章氏窑厂的所在地,它建在一片山坳中,远远看去像个长圆体,占地近万顷,窑工两千余人,常年弥漫着窑囱中冒出的烟火。虽然现在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窑工们却依然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拉坯,吹釉,勾线、染色,一直到烧制。他们共同组成了一架庞大的机械,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为这逐渐走向衰败的王朝贡献出历史上最后一点辉煌的印迹。
那个地方,和吴老汉所住的村落只隔着一片原野,可是短短的二三里路,他却觉得那里是他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听说,朝廷派下的督陶官前几日已经到了,随行的还有押运瓷器的官兵约摸五六百人,暂住在窑厂旁边的客栈中。他们来的那天,吴老汉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些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似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浑身流散着琉璃般的光彩。
他们是来押运太后寿诞的瓷器的。
朝廷筹银十三万两,下拨章氏窑厂,作为寿诞用瓷烧造经费。同时,宫里还下发一批纸样,包括十四大类、一百种花色,提前两年,经费、纸样全部到位,并着手烧制。终于在今年,再过上个把月,就要完工了。
吴老汉记得,先帝大婚的瓷器也是由章家烧制的,一是婚礼筵席用瓷,二是皇后的嫁妆用瓷,数量多达一万余件。
可是现在,瓷器还在,人,却已经去了。这世间种种变故坎坷,是连皇家也不放过的呢。
第三章 畜生
吴老汉看着被烟火熏得灰蒙蒙的天,以及那嵌在天与地中间的一轮昏黄落日,摇着头笑道,“老哥呀,你也是有福之人,说不定还能亲眼见识到宫里的贡品,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一月之后,押送瓷器的官兵离开了章氏窑厂,启程回京。上路那天,附近的村民们都聚集到村口,目送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远行。几百驾马车上,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筒笼,里面装着用纸草包扎好的“大雅斋”。
大雅斋是太后自署的斋号,是她写字作画的地方。而作为瓷器的“大雅斋”,则得名于口沿上书“大雅斋”三字,属于堂名款瓷器,是太后专门为自己设计烧制的御用瓷。
当年先帝亲政后,为了拥有更多的自由,一直在寻找机会让太后退出权力中心。于是,以感恩皇太后为朝所作贡献为名,下旨重修圆明园,把圆明园辟为太后颐养天年之所,以示自己的孝心。
而老太后最喜欢的“大雅斋”是此次重修工程的重点。
同年正月十九日,圆明园正式开工重建。在圆明园开工重建的两个月后,内务府传办全天下官窑民窑烧造一系列的陈设及日用瓷器,并且下发了瓷器的画样。
如此过了两个月,各地都将自己治下官窑民窑所产瓷器上呈内务府,而内务府总管在一屋子琳琅满目的瓷器中转了一圈后,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放到一只荷塘鹭鸶纹缸上。
这只水缸敞口下折,深弧壁,假圈足,口沿一周饰墨彩回纹,内里施松石绿釉。外壁绘荷塘中荷花盛开,莲蓬饱满,三只鹭鸶两立一飞,动静结合,相得益彰,在一众瓷器中耀眼夺目。更重要的是,这位拍了一辈子马屁的内务府管事一眼便看出,它是完全依照太后的喜好烧制的。
因为,这口瓷器非常的女性化,与前几代皇帝所追求的莹素如银,皆兼青彩的精致唯美截然不同。
它地釉的色彩有粉地、藕荷地、明黄地、大红地、浅蓝地、翡翠地、豆青地等种,每一种都柔和得像缕春光。而且它并非完全按照画样烧制,太后生平酷爱花卉,可它上面的纹饰不是选取单一的花卉,而是由花和动物融合成更加充盈和饱满的主题。
最重要的是,它浓艳华丽得有点俗气,虽色泽绚丽,但看多了,难免会觉得饱了,撑了,目光在上面多流连一刻都是厌烦。
看似是一口瓷器,实则却像是一个花枝招展衣着繁琐的女人。
瓷器是人审美的表达,也是这个人本身。
所以,当老太后满眼放光地注视着这口荷塘鹭鸶纹缸时,内务府总管一点也不意外,他也知道,一个全新的审美的时代到来了,它由宫廷而起,将在全国上下掀起一股浪潮,直至下一个时代的来临。
这股浪的开始于一个叫做章氏窑厂的地方,它将借助太后的手,把自己推向辉煌的巅峰。
吴老汉没有来看押送的队伍,此时,他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件事情里,怎么都无法将它的前因后果捋清楚:刘铮连夜携妻带子走了,就在押送大军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一家几口带着行囊离开了村子,只留下几间空空如也的房子。
其实一月前吴老汉就觉得奇怪来着,刘铮送走了老父亲后,并没有着手拆房盖房,吴老汉问起此事,他就用天气不好来搪塞。可是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阴雨早已经停了,刘家却还没有要盖新房的迹象,倒是刘铮的小儿子无意间说漏了嘴,说什么他们一家要到镇江府去,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吴老汉听到此话,赶紧找刘铮询问,还问他是不是准备马上去接刘老头儿回来一起走。可刘铮却冲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叔,小孩子家家说的话你也能信呢?我爹在这儿,我们一家能到哪里去?”
吴老汉自是信了,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儿说的玩笑话,倒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看到人去房空的场景,吴老汉忽然觉得刘铮的那个笑特别渗人。他是在蒙自己啊,他还没有收拾妥当,怕自己去普济堂找刘老头儿,把实情全部说出来。更怕刘老头儿回来闹他,让他在乡里乡亲间失了颜面,指责他是个不孝子。
他刘铮能做得出来,却无法承受那一只只戳着他脊梁骨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