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欠我的,”它的手被赵子迈握住,轻轻一扯,已将它拽了过来。他的嘴唇凑近它的耳边,虽没有贴上,却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从头到脚,似是要将它整个人震成无数碎片,“你欠我的,总要还的,我会等着,你也要记得。”
好心帮忙,还被他赖上了,看来人类的贪婪,真是无药可医了。
桑闷哼一声,伸手想将他推开,可也不知是自己手脚软了还是这家伙使出了蛮劲,它推弄了几下,不仅没有挣脱,反而被他抓得更紧了。
好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了,穆瘸子背着一篓鲜鱼,满脸是笑地走进来,看到两人后,先是愣了一愣,而后似是忽然反应了过来,脸上由晴转阴,肃然站在原地。
“这是告别呢?赵公子,大神仙它是要走了吗?可是这新抓的鱼,它还没吃上一口。”
桑终于把赵子迈推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后,它清清嗓子走向穆瘸子,眼里流露出的慌张将穆瘸子唬了一跳,“留给小午吧,她怕是早就馋这口了。”
说完这句话,它在穆瘸子的肩头轻轻拍了一拍,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似的,又将那扇微驼的老肩捏了几把。随后,却又一次转身,看向僵立在原地的赵子迈,眼皮子垂下,又倏地抬了起来,抖擞的神气重新回来了,“装什么装?不是你让我拿到游记就走人的吗?现在做出这幅我亏欠你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呢?”
赵子迈被它说得一时无言,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他和它做了一笔交易,他替它找回记忆,而它,则将穆小午的身体完璧归赵。这是一笔无法毁约的交易,因为交易的对象,是活生生的人,谁也没有资格为穆小午做决定,要她将身体让出来,除非她自己。
“保重。”
所以纵是有万语千言在心头奔腾,他最终还是只说出这两个字来,其实还有一句“闲时回来看看”,可是话还未说出口,面前的人已然身子一软,朝后倒去,被穆瘸子分毫不差地接住了。
赵子迈看到了一个黑色弯刀状的影子,在空中停了一停后,便像一把被风扬起的沙,倏地不见了。他心头一颤,刚想追到院中,脚下却一个急刹,止住了步子。
屋门被人拽开了,来者怯怯朝里看了一眼,嗫嚅半晌,终于冲赵子迈问出一句话来,“赵公子,听说,我儿玉成的魂魄就是被这位大师招来的,老夫今日来此,是想是想再和我那可怜的孩儿见上一面,还请公子看在我年迈丧子的份上,放下往日仇怨,让大师帮老夫一个忙。”
竟是龚明珠,这是赵子迈没有想到的,他更没有料想到的是,龚明珠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给龚玉成招魂。可惜他慢了一步,桑刚离开,穆小午则瘫在穆瘸子怀中,昏迷不醒。可就算是赶上了,龚玉成的魂魄也是回不来的了,那缕冤魂被桑度化远行,说不定,已经寻得下一世的归宿。
赵子迈愣了一下,强打起精神冲他拱了拱手,“龚大人,实在不是我不帮忙,只是令公子已经”
话未说完,龚明珠竟已经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他走得太慌,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要跌倒,幸好被赵子迈搀扶住了。
“龚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小蘅。”龚明珠将赵子迈推开,朝穆小午扑了过去,一把将她从穆瘸子手中抢过来,搂在臂弯中,颤抖的手指抚上她苍白的脸,“小蘅”
“小蘅”这两个字,赵子迈曾在龚玉成的口中听到过,那时他已经快被铜针带走,可是看到桑的时候,却忽然脸色大变,喊出这两个字来。
发音虽然模糊不清,可是赵子迈却记下了,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将要远行的灵魂为何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出这两个字。
可是现在,当龚明珠将穆小午抱在怀里,满脸老泪激动得差点晕厥过去时,赵子迈忽然想明白了,因为就在同一刻,穆瘸子说过的话飘进了他的脑海。
“我是在十年前的腊月初五捡到她的,就在京城,她独自一人站在大街上,一问三不答,不知是哑的还是傻的。”
十年前,穆瘸子捡到了一个记忆全失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她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灵魂,只因天寒地冻,看她着实可怜,所以便将她收留。而也就是在十年前的同一天,龚明珠的女儿,龚玉成的胞妹龚蘅,在家门口走丢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据跟着龚蘅的几个下人说,小姐先前还在堆雪人,和他们也就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可是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她人朝雪人后面一躲,就再没有出来。
从此,龚蘅失踪,世间却多了一个穆小午,不,严格说来,是多了两个人,他们共用一具躯壳,一同走过了数个夏与冬。
第一章 故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儿子喊修屋顶的阿爸下来:‘爹,你下来吧,大大来了,没得菜。’”
一只灰毛斑鸠从吴老汉的头顶飞过,留下难听的一串“咕咕”声。他抬起头:开春了,天愈发显得蓝了,丽日高照,将坐在院口的几个老人晒得昏昏欲睡,也将一冬天积累下来的阴寒从他们的骨头缝子里祛除了出去。
他,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
“哎,我说你听懂了吗?”旁边的刘老头儿笑得不见牙也不见眼,他满嘴的牙掉了大半,两颊的肌肉瘪下去,一咧嘴,就像在脸上开了个洞。
“没菜,那吃什么?”吴老汉觉得这老伙计简直疯了,讲了个一句话的故事,还笑得像个癫子。
“没菜,那喊爹下来作甚”
作甚?爹来了,就有菜下饭了。吴老汉扭头,眼睛直愣愣地钉在刘老头儿身上,再挪不开一寸。可是过了片刻,他忽然也裂嘴笑了起来,伸手在刘老头儿肩膀上狠垂了几下,“越老越没个正经,净说些胡话,也不怕被你儿子听到。”
刘老头儿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他儿子刘铮是村里有名的孝子,每日将他这位年过古稀的老父亲伺候得再妥帖不过,瞅瞅他腿上盖着的那块羊毛毡子,厚实得密不透风,是刘铮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外域商人手里买回来的,搁在刘老头儿因为年轻时劳作而落下病根的腿上,是再合适不过的。
再看看他一直不离手的那个暖壶,是刘铮去章家庄做了几日活,章家二老爷赏给他的东西。那做工,正面镂空,壶身雕有缠枝及蝴蝶,底部还落有款识“乾隆年制”,是他们这种庄稼汉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吴老汉心底“嘁”了一声:就是因为儿子太孝顺了,老刘头儿才能毫无顾忌地开这个玩笑,因为玩笑里讲的故事和他不会有半分关系,从他嘴里讲出来,还会让别人有机会再把刘铮的孝顺称颂上一番,就像他自己方才做的那样。
着了他的套,真是傻了。
“哎,这故事里讲的虽是玩笑,可是另外一件事可真不是玩笑,”刘老头儿收起笑意,砸吧着两片薄成纸的嘴唇,又说话了,“你还记得山里南神道上的那些老人洞吗?咱俩小时候还到过那里来着,那天咱俩找不着下山的路,就在那些窑洞里睡了一夜,我记得你还被魇住了,说了一晚上的胡话”
老人洞,吴老汉当然记得,那些半人高一人深的洞就开在山南麓的丘陵上,四壁平整,还有条状的纹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距离洞口一尺深的两侧内壁上,分别还有一长一短两个槽痕。
他和刘老头儿就是在这些奇怪的窑洞中睡了一夜,梦中,他看到窑洞的内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人脸,全是老人,须眉白发,面庞干枯,瘦骨嶙峋
“后来他们不是说,那些洞其实是古代的墓葬吗?我听说,古人常将棺木从崖顶吊下放入穴中,然后在岩墓墓口用青砖加白灰糯米汁封口,形成一道墓墙,墙外用石头封闭,并与悬崖溶为一体,长草后人一般很难发现。”
刘老头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墓葬啊,哪座墓是需要锁门的?哪座墓是需要防备死人爬出来的?我告诉你,把咱俩救出去的那天,你昏过去了,我却没有,你知道吗,那天他们发现了窑洞旁边其实还有风化了的木门,你以为洞口处的槽痕是什么,长的上下贯通的那一条是插门槽,而短的则是门栓洞。把人送进去过后,关上门,插上栓,插了翅膀也逃不出来。”
吴老汉“咕咚”吞了口唾沫,他第一次觉得唾沫也是能噎住人的,因为他的胸口闷突突的,似是很难再吸进去一口气。
“为啥要把人关在里面?犯罪了还是”
“那地方叫老人窑,关的当然都是老人,过了耳顺之年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家里干坐着不说,还要小的伺候,再逢上个荒年,谁也不愿意家里再多一张没用的嘴,所以便被送到老人窑里去了。”
吴老汉终于将卡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口气呼了出去,脸色却变得比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还白,“就关在里面,饿死?冻死?”
“不然呢?听他们讲,这些老人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朝代开的,凡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被认为于家无益,所以统统要被送往开凿在山崖上的石洞或土洞中坐以待毙。唉,惨哪,真是惨哪。”刘老头儿搓着手里的暖壶,发出一声悲叹。
当然惨,人类求生的本能必然在这一扇扇反锁的“大门”背后,爆发出一阵阵呼天抢地的哀号,然后声音慢慢微弱,气若游丝,最后彻底步入死亡。
老是罪过吗?还是无用是罪过,可纵然是,他们也曾经“有用”过啊,难道前面的付出和劳苦什么都不算吗?
吴老汉打了个寒战,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梦中的人脸又一次在他昏花的老眼前一一闪过,那么瘦,皮包着骨头,一看就是挣扎了多日,身体已经被饥饿蚕食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