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念着她吧,毕竟她是你儿时最好的伙伴,”徐老太太冲着徐冲的背影轻声道,“虽然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她,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挂念着她的。其实她走了我也挺难过的,那样一个女孩子,谁能不喜欢呢,太可惜了。”
徐冲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有接母亲的话,于是徐老太太就接着说道,“我记得有段日子你总说万家还有一个孩子,你叫他,他却是不理你,你去追他,却怎么也追不上。那时候我听你这么讲被吓得不行,以为你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还去寺里帮你讨了个符回来,被你爹骂了一顿,你可还记得这档子事?”
“还有这样的事?”徐冲一愣,遂扭头看向母亲,“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徐老太太温柔地笑,“所以你父亲说的对,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因为他们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你那时候只有五岁,肯定是夜里做了梦,就当成真的了。毕竟万家就小婉一个孩子,从哪里来的第二个孩子?”
徐冲缓缓转过头,眉心处却紧锁起来。母亲的话像一根针,挑开了他一直沉睡着的那段记忆,它被封存的太久,久得如果不被人提起,说不定会永远地被他遗忘。
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虽然只是模模糊糊的几个片段,却真切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确实有另外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看起来与他同岁,模样极似万祖宏,简直是一模一样,所以他才坚信他是万家的孩子。徐冲还记得自己经常看见他蹲在万家的院外门外,勾着脑袋朝里面望,但却迟迟不愿进去。
“你也做了错事,怕你爹打你吗?”还不到六岁的徐冲在他旁边蹲下,手朝院子里一指,“你不用怕的,万伯伯他人很和善的,你看他从来没有骂过小婉,不像我爹,三天两头就要用竹条抽我的屁股,看,这里都被他打青了。”
他说着便准备褪下裤子给那小男孩看,哪知裤带还未解开,小男孩儿已经惊慌失措地逃开,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过了几天,徐冲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孩子。这次,他和小婉正蹲在门口玩泥巴,泥巴粘到了前襟上,他怕被父亲骂,就想赶紧清洗掉,哪知一回头,就看到那小男孩站在后头,用嗔怨的目光盯着他们。
“你怎么在这里?要一起玩吗?”说完,见小男孩不吭声,他便拍了拍小婉的肩膀,“他是你家的人吧,他不会说话吗?为什么我每次叫他他都不答应?”
小婉回头,大眼睛扑闪几下,又转过头来,看向徐冲,“谁?你在说谁?”
“不是你兄弟吗?和你爹爹长得那般像”徐冲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那个小男孩不见了,他们身后,是一脸阴沉的父亲,正盯着他胸口的那块泥巴,仿佛那是全天下最脏的东西。
再后来,他许久都未见到那个孩子,有一天夜里,他被尿憋醒了,出去解手时,却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是徐冲最后一次见到他。
夜深人静,小男孩却独自一人站在万家的院外,看着里面房屋的暗影。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是落寞,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徐冲忽然有些心疼,因为他自己也常因为父亲的责骂不敢回家,在门外徘徊很久很久。
“你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些点心”
话还没说完,小男孩却旋过身来,原来,他不是个聋子啊。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只看着徐冲,伸手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看来是真的饿了,”徐冲会心一笑,“你等等,我去给你拿吃的。”
说完,他偷偷摸摸溜进灶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油纸包,里面装着几块马蹄糕。小男孩没有走,但他蹲在院门外面,低垂着头,许是已经饿得腿软了。
徐冲知道那种感觉,前心贴着后背,胃里空得想吐,所以每次犯了错,他不怕父亲打骂,就怕父亲罚自己不准吃饭。还好有小婉,她总会从家里拿出些吃的给他,帮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今天,他自己也可以帮助别人了,这种感觉让小小的徐冲热血沸腾。
“喏,给你。”他将纸包递过去,“很好吃的,娘只准我每天尝一块”
小男孩抬起头,油纸包从徐冲手中落下,马蹄糕滚了出来,沾上了母亲临睡前烧纸剩下的黑灰。
小男孩嘴巴里也塞着纸灰,满满当当的,将他的两颊都撑圆了。可他似乎不满足,还在一把接一把地将地上的纸灰往嘴里塞。
那天,是中元节。
第十二章 醉
徐冲的脑袋顶传来一阵恶疼,直穿脑髓,仿佛有人在用尖锐的锤子敲他的脑壳一般。
他的头风症又犯了,这是小时候就落下来的病症,因由是有一次书没有背熟,被父亲用一桶冷水从头浇下。那是三九寒冬,徐冲被冻得差点闭过气去,后来虽然被母亲用一床棉裹住送进屋中,可是这头痛的毛病却还是落下了。
尤其是,当他心事重重无法排解的时候。
头疼时是应该忌酒的,这点徐冲知道,可是今天,他却不想顾及这些,只想好好地喝上一场,一醉方休。
“母亲,我出去一趟。”将目光从万家的废墟上收回来后,他转身冲徐老太太说了一句。
“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
“南山会馆。”
***
戏台上身影攒动、彩衣飘舞,台下的人跟着戏中人的表演或喝彩或哀叹,仿若身临戏中。只有一个人与旁人不同,他的目光虽然落在台上,神思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似乎只有手中的那壶酒是真实的,真实的甘辣感,刺痛了他的喉咙和脑袋,让他觉得自己也是真实的,真实地在这世上存在的一个活人。
“好。”周围的人因为一个拖长了的高音拍手喝彩。
“好......”徐冲跟着他们一起喊,一边将酒壶对着嘴巴又灌了一口。
酒顺着喉咙滑下,落在空荡荡的胃中,他咧开嘴笑,享受着被烈酒刺痛的感觉。
“徐兄?”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徐冲打了个酒嗝,回过头去,他看到一张脸,陌生中透着些许熟悉。
***
“昨日我还说要去找徐兄你,没想今天就遇到你了。”赵子迈看着徐冲微微泛红的脸,这么多年未见,他心中的那个徐冲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尤其那双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即便吃了酒,也难掩其中的光芒。身形也依然是瘦削精壮的,没有一点因为远离官场而发福的迹象。
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他眉心深处多出的三道纹路,很深,像刀刻上去的一般。
“徐大哥,我记得你很少吃酒的,你说酒后容易误事,所以......”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就像我当年见到你时,你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现在竟然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还是顺天府的通判了。”
徐冲冲赵子迈一笑,将他为自己斟的那杯酒倒进口中,酒落肚,泛出的辣意让他脑袋一疼,他没忍住,抽搐般地皱起了眉毛。
“头风症还未痊愈?”赵子迈本来还想起身为他斟酒,见他这幅样子,又坐了下来,手指压在壶盖上。
徐冲捂着头朗声笑笑,将酒杯朝前一挪,“倒满它,咱们两个多年未见,今天定要吃它个痛快。而且子迈,你知道吗?有些毛病是一辈子也医不好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顾及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帮我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