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像他了,赵子迈认识的徐冲,一向行事严谨,思维缜密,他有时甚至觉得徐冲这个人严谨得有些无趣,自律得近乎冷漠。可是父亲却说,正是这些特质,才使徐冲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闻名天下的捕快。
“独立思考、独善其身,就是这个‘独’字,才让徐冲无往不利。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在当朝为官,难啊。”赵子迈还记的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惋惜的神色,那天,正是徐冲向他辞行离开京城的日子。
“当年为何坚持要走,是因为厌倦了官场的踩高捧低尔虞我诈吗?”赵子迈看向坐在对面的徐冲,问出压在心头许多年的一句话,“可是我认识的徐通判,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徐冲似乎真的是有些醉了,他趴在桌上,抬眼看向赵子迈,过了一会儿,胸腔中发出一阵隆隆的笑声。
“我怕,子迈,你知道吗?我真的怕。”他的脸在胳膊上蹭了蹭,就像个孩子,“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失败,因为只要错了一点,等来的就必将是父亲的责难。我什么苦头都吃过,打、骂、不给饭吃,这些事情,简直像是家常便饭。我在父亲眼里似乎永远都是错的,最有趣的是,有些事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而有些事我甚至不知哪里做错了......”
他又笑了一声,声音颤得像是随时能断掉,“我有时想,若不是父亲去的早,可能我就活不来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大逆不道,可是子迈,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是不会理解的,赵大人那样的人,肯定不会随便责罚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他会,不过他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
赵子迈在心里接了一句,他看向徐冲,发现他现在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自己倾诉,“所以,当我发现那些人,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总想挑出我的错处,甚至......甚至开始大进谗言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我想起了父亲,我觉得这些人都和他一样,在背后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将我一口吞下。”
“我想,与其如履薄冰艰难前行,倒不如趁着隆恩眷顾之时,留下一个好名声,就此离去,倒也比有朝一日被人踩在脚下好。”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手指用力搓着杯沿,仿佛想将上面的纹路搓平,“什么辣手捕快,就是个落荒而逃的胆小鬼罢了,胆小鬼罢了......”
“徐大哥,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赵子迈忽然有些恨自己,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有些伤口,是只能一个人默默舔舐的,哪怕一辈子无法痊愈,也不应被他人窥视,更何况是徐冲这样一个孤傲的人。
他起身走到徐冲身边,伸手去搀扶他的胳膊,“太晚了,再不回去,伯母该着急了。”
手腕一疼,他发现徐冲的大手紧紧钳住了自己。
“子迈,你相信......相信这世上有鬼吗?”徐冲的声音很轻,通红的眼睛却死死攫住赵子迈的目光。
第十三章 错案
“我信。”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都被徐冲抓得有些麻了,赵子迈才说出这两个字。
“你相信?”徐冲眼睛一亮,脸上第一次露出宽慰之色,可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化成了一抹惶恐,“子迈,你知道吗?要不是那件事,我不会去当通判,不会去做捕快。那件事那件事压在我心头二十八年了,一直到最近,我才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得背负着它过活了,它是个死结,解不开的。”
赵子迈从未见过徐冲这幅模样,若说方才他流露出的脆弱他能感同身受,可现在他惊恐的样子却让他心惊不已。
徐冲,这个破获过无数奇案的捕快,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让他惊惶至此?
“二十八年前,你应该也就**岁,是什么案子,让你至今还难以释怀?”赵子迈蹙眉问道。
“我看到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东西它吃人,把人吃得只剩下一滩血”徐冲把脑袋埋到臂弯里,“嗬嗬”笑着,“我一直对自己说这是一场噩梦,那个东西是我幻想出来的,不是真的。可是我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我现在每晚都梦到它,每晚”
“我不是没有查过,我把各地县衙的档册都翻遍了,可是也没找到类似的记录那怪物的嘴像一根弯曲的管子,吃人时伸展开,吸吮”
“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应该就是命丧它口”
“我认识的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到你,不过现在你真的醉了,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上门拜访。”赵子迈见他抖得厉害,已无法将事情陈述清楚,便将手挣脱出来,又一次去拉徐冲的胳膊,哪知却被他推开了。
他在笑,赵子迈却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泪光。
“子迈,你有这个心就很好了,这个心事窝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对他人提起过,我怕知道它的人也把我当成怪物。如今能吐露出来,我心里舒服舒服多了,”徐冲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下,但很快又涣散开了,他嘴唇哆嗦着,嗤嗤冷笑,“不过我也知道,二十八年了,这案子是破不了了”
他朝赵子迈肩膀上重重一拍,又冲他点了点头,没再言语,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险些与推门进来的桑和穆瘸子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啊,喝这么多,一身酒气,”穆瘸子望着徐冲的背影嘟囔,眼睛却忽然亮了,“尚方宝剑,他腰里的是尚方宝剑吧?这可是御赐之物,仅此一把。”
“徐冲,他怎么来了?”桑看向赵子迈,却见他正急急朝自己走过来,眼中蓄满了慌张,于是接着道,“慌什么?见鬼了?”
它朝他笑,脸上又露出常见的嘲讽神色。
“徐冲醉了,我送他回去。”赵子迈简洁回答了它的问题,走到门口朝外望时,却发现徐冲不见了,外面是熙熙攘攘热闹的人群,可是那里面,却独独少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坏了,去哪儿了?”他心急如焚,眼睛在人群中四下扫视。
“一个名满天下的捕快,即便是吃多了酒,还能将自己丢了不成?”桑嗤了一声,抬步走进屋内。
南山会馆一向以人多出名,徐冲平时甚少来这种地方,再加上醉意朦胧,被摩肩接踵的人流冲撞了几次,竟然迷了路,几番都没有寻到出口,反倒随波逐流,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院落。
那院子中摆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雕花木桌,桌边围着十余人,显然也是喝高的样子,一个个丑态毕露。有趴在桌上提早一步见周公的,有单脚翘在椅子上剔牙的,更有甚者,已经钻到了桌子底下,可手还不忘划拳,嘴巴里吆喝地震天响,却殊不知对方早已昏睡过去了。
徐冲倚在院门上,脸上浮着层幽幽笑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沉吟至今”
“什么文绉绉的,去去去,去别处念去,”院中传出一个满含着醉意的声音。
徐冲不怒反笑,“那你来讲讲个好玩的。”
里面的人也是真的醉了,竟然放下手里剔牙用的木齿,跟徐冲一问一答道,“我说说个事你们听了可不要讶异”他舌头打结,将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这事儿啊,是有关于有关于咱们卯城一个名人的你猜是谁?”
徐冲伏在门上笑,“名人?难道是那辣手捕快徐冲?”
“正正是他”
“他怎么了?”听到自己的名字,徐冲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抓错人了,什么辣手神探,我看呀他就是个徒有虚名的莽夫”
徐冲觉得有根弦在自己脑袋里绷紧了,醉意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他眼前,只有那个陌生的身影,在咕咕哝哝说着一些时断时续的醉话。
“我那天那天见过李庸,就在城郊的哀牢山脚下,他摇摇晃晃地走路不稳,似乎是是受了伤我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他就答我说‘胡秉那小子竟然想要我性命,给了我一刀’,说完他就走了不知是急着去就医还是报官。我当时当时也吃多了酒,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几日后,我听人说,说李庸竟然死在胡秉家门外,还被胡秉剥去了脸皮。这不就怪了吗?我见李庸时天都快亮了,我记得记得那时应该是卯时了,李庸他总不可能再返回胡家吧?这不是不是羊入虎口吗?再退一步说,如果是胡秉追过来将李庸杀了,他又又何苦将李庸的尸首拖到自己家门口的林子里,难道生怕别人不知人是他杀的?所以我说,这辣手神探徐冲,一定是断错了案”
徐冲心里“咯噔”一下,酒醒得透透的:胡秉昨日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病死在狱中。
第十四章 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