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这铜盆乃是奴婢从椒风殿院中杂物间内寻来,盆内多是用火烧过的灰烬,但也残留了些未完全烧尽的绢帛布料,”卉云回道,“请容奴婢呈上,皇上和皇后娘娘只需一观,分晓便可自明。”
“那就呈上来吧。”刘欣允准道。
“诺。”卉云奉命起身,仔细从铜盆中挑了两段色彩鲜明的彩帛,毕恭毕敬地捧至天子案前,董贤见那彩帛似曾相识,转眼瞧了瞧放在桌案上的布偶,心中立刻叫苦不迭。但彩帛已被卉云送至近前,无奈伸手接过,奉与刘欣和傅黛君查验。
“这椒风殿当真藏污纳垢!本宫让卉云前去搜宫,看来是不虚此行啊......”傅黛君只远远望了案上那彩帛一眼,便难掩心中的喜悦道,“皇上,您也亲眼看到了,这铜盆中尚未燃尽的彩帛,与制作人偶所用的布料,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嘛。昭仪,你可有话说?”
董赟隐忍不发,愣愣地盯着卉云从椒风殿里搜过来的彩帛,像是在发怔。
刘欣一手擎过布偶,一手托起彩帛残断,比对半晌方道:“就算在椒风殿里发现的彩帛,与人偶的布料在材质方面彼此吻合,也不能证明人偶就是用昭仪宫中的彩帛制成的。朕就不信,除了椒风殿,其他各宫各殿就没有跟这个彩帛一模一样的布料!”
“皇上请细看您手里的彩帛,可还记得这料子的出处?”傅黛君提醒道。
“你说出处?朕哪里了解多少关于布料的学问......”刘欣面露为难之色,抬头用目光求助伫立在侧的董贤。
“皇上,这彩帛名曰‘对鸟隐花金丝锦’,乃是西域乌孙国巧匠织就的名品。月前匈奴国乌珠留若鞮单于遣人与我大汉修好,来访使节们朝贡的物品中,便有两匹这种菱形纹路的锦缎。”董贤不愧为服侍御前的高级侍官,但凡刘欣身旁之事,事无巨细处处留心。
“经你一提醒,朕对西域进贡的这种奇特布料确乎是有印象的。”刘欣欣慰道。
“驸马都尉倒是个细心人,算你识货。”傅黛君闻言浅笑道,“虽然名为对鸟隐花金丝锦,但这彩帛的独到之处却并不在于对鸟隐花的纹理,而在于织就彩帛的丝线。白日里自然看不出什么,一到夜晚黑暗处,这对鸟部分的丝线透出淡蓝之光,隐花部分的丝线则透出淡粉之光,释放出月凉如水般柔和的光芒。对鸟隐花金丝锦一匹之价达到万金之数,即源于此。”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布料,真是稀奇!”刘欣唏嘘不已,短暂忘却了眼前的危况。
“皇上有所不知,这丝线乃是出自西域特有的紫蚕之茧,而这紫蚕天生喜食浑荧草,体内吸纳了浑荧草的荧光之色,由此抽取的丝线自带荧光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这浑荧草扎根西域,移植之后难以存活,且数量稀少,寻找不易,所以这对鸟隐花金丝锦唯独西域才有。”傅黛君应道,“只是似这般贵重的布料,臣妾自认无福消受,倒是昭仪同它更有缘分些......”
“昭仪同它更有缘分些?皇后何出此言?”刘欣疑惑,不知傅黛君所指。
“回皇上,当初乌珠留若鞮单于遣人进贡此锦,因对鸟隐花寓意独特,呈献诸位太后皆不适宜,您便下旨赐予皇后娘娘和臣妾各领一匹。皇后娘娘夜间畏光,对鸟隐花灵光微浮无益于安枕,故辞而未受。于是您又将皇后娘娘那匹转赐给了臣妾......如此一来,承蒙皇上怜惜,臣妾便以一己之身忝占了两匹锦缎。”董昭仪禀报道。
“看样子昭仪倒是十分珍视皇上的赏赐的。倘若用在正经地方,如此名贵的布料完全可以制成一套艳冠六宫的锦袍华服,更能彰显拥有者的明艳动人。只可惜,昭仪却把心思放在咒术害人的肮脏伎俩上,可见真是人心不古啊......”傅黛君讥讽一番过后,朝卉云使了使眼色道,“除了盆里的残渣碎片之外,剩下的金丝锦,现在何处?”
☆、祸心
“遵照娘娘懿旨,奴婢从椒风殿里检出了两匹金丝锦,现已让人一并带了过来,请皇上和娘娘过目。”卉云说话间,已有另一个内侍踩点匆匆俯身进殿,胳膊肘弯如履薄冰般捧着的,正是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为人诟病的对鸟隐花金丝锦。
“臣妾瞧着上面这匹金丝锦,展开处似有新近裁剪过的痕迹,想必就是昭仪取布制作布偶的时候留下的罪证吧。”傅黛君伸手掀起摞在上层的布匹一角,比对着朝众人示意道。
“拂夏,你作何解释?”刘欣看那金丝锦边缘确像动过刀剪,便继续求证于出首之人。
“回皇上,制作布偶所用的原料,的确取材于眼前这匹对鸟隐花金丝锦,而且是奴婢亲手所为,自然不会记错。”拂夏交代得毫不含糊,脸上竟没有一星半点的迟疑之色。
“事到如今,你倒承认得干脆利落!”刘欣捏了捏拳头,隐忍地叹了一声。
董贤忧心地注视着嘴角微微抽搐的刘欣,感受到对方据此传递出的彻骨恨意。他自然了解,皇太太后傅瑶当初还是定陶太后之际,趁着刘欣年幼,将其从身为定陶王妃的丁姬身边抱走并亲自抚养,由此造成的母子阻隔与想念,是何滋味。不因阻隔而隔阂,却因未见所积淀多年的亲情,不减反增,试问自小缺少母爱的刘欣,又岂容旁人蓄谋戕害生身之母!
他深怕刘欣意气用事,在没有弄清楚整件阴谋来龙去脉的情况下便做出圣裁,尽管他更愿意相信至少在事关董家祸福的大事面前,刘欣会实打实地考虑他兄妹二人的利益。固然,他从不怀疑胞妹董赟的清白,毕竟谋害帝太后于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没有任何铤而走险的动机,何况有丁姬在,反倒多一份制衡傅氏家族、尤其是傅黛君这个专横富家女儿的力量。
“奴婢罪该万死,不敢乞求皇上宽恕。”拂夏以头抢地,摆出一副认罪伏诛的悔状。
“你既早知此举罪该万死,何苦昧心行事,铸成这等大错?”刘欣自知口供得的容易,其中必定另有乾坤,便仍旧循循善诱,小心试探着对方的口风。
傅黛君一心盼着刘欣赶紧一锤定音,只要拂夏招认出昭仪便可大功告成,如今眼见刘欣迟迟不肯发作,一味同贱婢唇舌周旋,便有些按捺不住,赶忙跟了一句道:“拂夏,眼下东窗事发,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在皇上面前及早供出指使之人。待揪出这匹害群之马,或许本宫可以替你向皇上求情,对你从轻发落......”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若你是当真为人所迫,朕会有所区别,对你网开一面。”刘欣打小在宫中长大,深知宫闱生活充满了不如意和不得已,颇能体谅服役宫人们的艰辛与无奈,便松口劝诱拂夏道,“朕是君王,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不过,朕也要提醒你,若有半句不实之词,或者意图构陷无辜之人,那就怪不得朕不体谅你们做奴婢的服侍主子不易!届时以下犯上连同欺君之罪数罪并罚,不光是你,连同你的家人,都要为此受到株连,拂夏,你可明白其中利害?”
“奴婢必定据实禀告,以谢皇上宽宥之恩......”拂夏云鬓微抬,貌似做足了坦白的准备。
“那好。朕来问你,将布偶藏于六棱青玉瓶一事,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听命于人?”既得拂夏承诺,刘欣便直入主题,虽知对方多半受人指使,但慎重起见,仍发此一问,以示慎重,免教众人觉出丝毫先入为主的嫌疑。
他固然确信,此大逆不道之事,与董赟无关。但碍于皇后傅黛君在场,先前又有了椒风殿搜宫的铺垫,如果错失眼下人证物证齐全的时机,彻底查清整件阴谋的前因后果,拖沓下去难免持续发酵,惹得宫中人心不安。再者,纵使有人提供虚假证供,假便是假,虚妄永不可能取代真实,当庭对质之下,始作俑者必定露出破绽,只需寻迹追踪,定能真相大白。
“若非为人所迫,奴婢断不敢行此悖逆之举,望皇上明察!”拂夏忽而啜泣有声。
“既是为人所迫,”刘欣眉头紧蹙,追问道,“那究竟是何人强迫于你,又是如何逼你就范的?”
“回皇上,实是有人以奴婢家人性命相要挟,命我亲手制作布偶,然后悄悄放入帝太后平素喜爱的六棱青玉瓶内;如若不然,便要奴婢和奴婢全家老少的性命......”拂夏哽咽道,“可怜奴婢父母年迈,弟妹尚幼,奴婢不忍见他们无辜受害,无奈之下铤而走险,冒犯太后娘娘玉体,还请皇上替奴婢做主!奴婢死不足惜,甘愿用自己这条贱命换取家人的生路!”
“看样子,有的人表面上勤谨恭顺,成日里装出一副与世无争悲天悯人的慈善心肠,想不到背地里竟心如蛇蝎,不光行巫蛊之术谋害太后,还把人命当成为非作歹的筹码,是可忍,孰不可忍!”傅黛君从旁敲起边鼓来,“如此包藏祸心之徒,皇上万不可轻纵了才是......”
“朕自有主张,不劳皇后提醒,你且稍安勿躁。有朕坐镇在此,看谁胆敢轻举妄动!”刘欣并不过多理会傅黛君的煽风点火,只朝中安殿门方向唤了一声:“王获王崇可在殿外?”
“末将在!”只见御林军头领王获、副将王崇应声进殿,拱手问,“皇上有何吩咐?”
董贤顺目望去,两位将军不知何时已褪去银光闪烁的避水鳞甲,换上了威武的宫廷制服。
“朕要你二人分头行事。”刘欣神色冷峻道,“王获,你速传朕口谕,在朕离开中安殿之前,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长乐宫,违令者斩;王崇,你即刻率人出宫前往拂夏家中,确保其家人无虞,待一切安排妥当后速回中安殿见朕!”
“诺!”王获、王崇轻击拳掌,领命迅速退出殿外。
“得皇上体恤至此,奴婢虽死无憾!”拂夏感念天子周全,重重俯首磕了几个响头。
“拂夏,你的后顾之忧,朕已为你消解,且抬起头来,先把你的话说完。”刘欣伸手示意拂夏好好回话,“快告诉朕,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谁?”
中安殿内顿时鸦雀无声,除了躺在卧榻之上尚未完全苏醒的帝太后丁姬、天子刘欣及伴驾身旁的驸马都尉侍中董贤之外,尚有皇后傅黛君、昭仪董赟、李太医,以及堇色、卉云、撷枝等众宫人环绕,一时间无数双眼睛转向伏地的拂夏。这一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卑微宫女的一句话,拥有生杀予夺的魔力,关乎宫中无数人的旦夕祸福。
傅黛君眼巴巴地盼着赶快从拂夏嘴里吐出“董”字来:“董”字一出,便意味着尘埃落定,铁板钉钉。这样董家兄妹二人俱脱不了干系,纵然身为九五之尊的丈夫刘欣存心包庇,也势必过不了皇太太后傅瑶那一关。巫蛊咒人,情理法皆不能容,乃是大忌中的大忌。兹事体大,长乐宫中最尊贵的长辈太皇太后王政君恐怕不会坐视不理,只等懿旨下达,流刑算是保底,赐死也并非全无可能,这样便可给董家来一个釜底抽薪“一锅端”,何等痛快!
董贤忧心忡忡地瞥了瞥脸上依旧静如止水的妹妹董赟,不知对方此刻是因为光明磊落,还是悉听尊便,才显得这般处变不惊,不露声色。虽然并不怀疑她的清白,但巫蛊之祸直指而来,即便毫不相干,一旦拂夏昧心卖主,引得宫中流言四起,即此一端,仅凭他兄妹二人之力,很难撇清干系、全身而退。倘若刘欣出面袒护,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该怎么办呢?
就在董贤倍感为难之际,突然感觉自己趋于冰凉的手被另一只极有热度和力量的手掌给握住了。那只触感熟悉的手掌贴着手心,双方渐渐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一股暖流顺着指缝传递到心坎的位置,仿佛有声音在慰藉他说:星辰别担心,有刘欣在。正可谓: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