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初刘欣顺天应人,将此处两千顷闲置土地尽数赏赐关内侯府,险些在朝堂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幸而事先思虑周全,在限田限奴婢之议中将反对者们赶入预设的圈套,这才有了现如今还利于民的神都新气象。
无偿或低息承租这里的贫者、奴婢以及接受安居院救济的四方灾民无不欢天喜地,对皇家眷顾深以为念,对董家兄妹惜老怜贫的义举感恩戴德,交口称颂皇上英明,昭仪娘娘贤德,驸马都尉善正。
深秋收获季节,无以为报的庄稼人纷纷自发行动起来,但凡丰收得来的粮米蔬果,除优中选优进献皇宫之外,一并呈送董府的农产品亦不在少数,结果自然是君臣百姓皆大欢喜,谱写出一幅久违的国泰民安和谐图景。
话说小果此前频繁随董贤前来看顾,闲暇时也单独往返多次,惯于同在这里劳作的农户闲话家常,期间也结识了一些年龄相仿者,私底下同他们建立了联系。
农田位置紧邻东崖的郝姓人家次子阿源,便是其中之一。
阿源上有未出嫁的姐姐,下有垂髫幼弟,一家五口因为故土受灾而流离失所,去年岁末辗转来到都城长安。在分得这块土地以前,一直寄居在官方背景的安居院。且不说朝廷财力有限,单论灾民人数众多,加之主事官员并不十分尽心,安居院里度日的艰辛便可想而知了。
直到今春圣旨下达,举家迁来此地耕种恩田,不光收成喜人,更重要的是不必缴纳各种与民争利性质的苛捐杂税。一年下来,积攒了不少余粮,或卖或换之后,竟初步显示出丰衣足食的好气象来。
下马步行前往东崖方向之际,远远望见一列木料搭建的长棚,越是靠近便越是捉摸不透,好奇里面栽培着怎样奇特品种的作物,足以抵御眼下严寒的空气,最终瓜熟蒂落。
听阿源说,的确是在这个季节结出了果子,想必不会骗人。
正纳罕着,却见一个衣衫素朴的清秀少年疾步而来,朝自己挥手,不住唤着“果少爷”。
等到确认来者正是阿源时,那少年已然迎至跟前,嘴里呼吐着白色的哈气。
“不是提醒过你,别再叫我少爷了吗?”小果佯装埋怨道,“叫我小果,阿果什么的都成。”
本想嘱咐对方,叫字号也行,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原没有取过雅字或名号。
九两黄金?不算不算!这跟字号有甚关联?充其量是个带有侮辱性的别称或绰号罢了。
好端端又回忆起囊知牙斯哥俩的那点破事,呜呼哀哉,自己该不会天生就有轻微的受“虐”倾向吧!怀疑中.......
转念又想,切,怎么会,一切都应归咎于无端被人侵犯受了刺激才对......
“囊知牙斯这个......”想着想着,一不留神竟将冤家的名字宣之于口。
“果少爷,您说什么什么斯来着?”阿源只见面前的小果动了动薄唇,听得却不真切。
“没......没什么要紧的......”小果一面自责,一面暗暗吃惊,为何动不动就将搅乱自己生活的西域人搁在了心坎上,甚至到了脱口而出的程度。
阿嚏!阿嚏!驻足于长棚上方东崖边的囊知牙斯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说大哥,是不是又被九两黄金那小子给念叨了?不然怎么从昨晚开始就喷嚏打个没完?”他身旁的小弟阿舆带着戏谑的腔调笑问。
“一派胡言,哪就这么灵验了。”囊知牙斯矢口否认,紧跟着又是一声阿嚏。
“听大哥的意思,倒像是盼着被人念叨这事儿灵验似的。”阿舆嘴上仍不饶人。
“你不乖乖呆在客栈,跟到这里来做什么,为了在我面前耍嘴皮吗?”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囊知牙斯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论为政之术,大哥可谓炉火纯青;论识人之术,却比不上我和二哥,你太多情了。”阿舆说得煞有介事,“唯有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弟弟勉为其难,常伴大哥左右,时常进谏规劝,免得旁人花言巧语把你给蒙蔽了。”
“我只问你为何跟我出门,你却把阿咸都牵扯进来。不错,怪我一时心软,经不住你软磨硬泡......看来当初原不该答应你随我一道离开王庭的......”囊知牙斯被阿舆犀利的措辞逼得毫无招架之力,不得已拿出兄长的派头压制对方。
“不提‘王庭’二字便了,既提起这两个字,兄弟还有话说。我看大哥现下眼里只有九两黄金,恐怕早就把燕然山(今蒙古杭爱山)和安侯河(今蒙古鄂尔浑河)的风物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不是?”阿舆穷追猛打。
“我现在没功夫与你计较。回王庭之后再算账,你自求多福吧......”囊知牙斯理屈词穷。
“大哥最疼阿舆了......”阿舆转而耍赖,扯住兄长的衣襟晃来晃去。他岂不知囊知牙斯极重情义,素日里不光待自己这个同父同母的小弟极好,凡事有求必应,就连异母同胞阿咸,也是百般庇护。比如此次便衣来到中土之前,照样用人不疑地将一应事务悉数托付给了阿咸,尔后带着自己轻装上阵。
“你既知道,就不该拿话噎人。”见对方告饶,囊知牙斯语气顿时和缓不少,足见是个宠溺幼弟的慈善兄长。
“纠正一下,‘最’字用得不好,不符合实际情况。大哥固然疼爱阿舆,可惜再疼都比不过心里牵挂多年的那个幻影,只怕眼下我混得连九两黄金都不如了。”阿舆情绪满格,失了分寸而不自知。
“你够了啊。”囊知牙斯古铜色的脸庞刷一下更黑了,转头递给对方一个寒意十足的眼神。
“懂了。”阿舆赶紧禁声。情知囊知牙斯话中一旦出现“够了”二字,就说明他真的动了肝火。
好半天,囊知牙斯才打破兄弟之间的沉寂,怏怏道:“他们进棚子里去了。”
“你待如何?”阿舆偷偷瞟了瞟对方的侧颜,已然由黑转棕,这就表示危机暂时过去了。
“下去瞧瞧。”话音未落,囊知牙斯径自走向通往山下的斜坡。
“许我跟着吗?”阿舆试探性地问他大哥。
“随你的便。只一条,少说废话。”看样子,囊知牙斯终于重新找回了慈善兄长的风度。
崖下,棚内。一股淡淡的果香扑鼻而来。
沿靠近阿源家屋一端的入口走进一条长十五丈(相当于五十米)、宽一丈半(相当于五米)、高五尺的长虫型棚区内部,小果放眼四观,只见长棚一侧依山而建,另一侧每隔大约两丈,棚面上便留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通风口。
仰视之下,长棚顶端布满米字状网络,上以竹篾覆之,竹篾之上再铺茅草,需要阳光时可将竹篾揭开,逢雨雪天气则将竹篾盖严。
今日恰遇满天碎雪,所以顶蓬的竹篾处于拉阖状态,致使棚内光线略显昏暗。
光线虽有不足,温度却甚是宜人。据阿源说,这份难得的暖意源自地表之下流经此地的温泉水。
长棚精巧的构造绝非关注的焦点,真正夺人眼球的乃是靠山一侧土墩内栽种的绿叶红果。
这一簇簇并排生长在土墩里的奇特植株,每个叶柄上都长着钟形的耳叶,椭圆肥大的叶片边缘全是细齿,无数鲜红色圆锥形果实点缀叶间,分外耀眼。
只见阿源熟练地从绿叶中间摘下一枚大红果,递到小果面前:“果少爷尝尝看!”
小果如获至宝似地接到手里,借着透过天顶竹篾和茅草缝隙射进棚内的日光,仔细端详起这枚触感轻盈的奇异果子来。
果实呈心形,通体鲜红如鸽子血一般,表皮上零星分布着无数深褐色小点,果蒂处则围着一小轮芽状嫩叶。
“果少爷别光顾着看,咬一口试试。”阿源从旁劝诱道。
不会太涩吧?小果抱着第一次吃螃蟹的心情,犹犹豫豫地将果子送入口中,谁知牙齿刚划破果肉表面,那东西便在嘴里整个爆浆开来,汁液四溅,一股绵软清甜的果香沁人心脾,只觉得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