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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或缺的羽衣霓裳

穿越梦境 从维熙 3285 2021-05-09 03:18

  不可或缺的羽衣霓裳

  深山幽谷垂落下来的滴滴水珠是实体,而它坠落到水潭里发出的叮咚声却是空的。我们的眼睛难以发现它的坠落,耳朵却能闻其悦耳的音响一一如果把这种现象引申到文学的创作中,那叮咚叮咚的回声,就是由生活实体而产生的空灵。

  那垂天瀑布虽然壮观,如果失去了它坠落在岩石上所发出的山谷合鸣,何以能显示出瀑布的气势和声威?我曾观赏贵州的黄果树瀑布,其壮美既在于它的飞流直下三千丈,又在于它亲吻岩石时溅起的浪涛和银雾。我从它腰身处的水帘洞下穿过,湿了衣裤和鞋子,我把这视若天泉的洗礼,爽透心神,真是妙不可言。因而,我想无论是大自然形成的艺术,还是小说家笔下的艺术,都是虛实交融二维元素的合成物;实为文学主体,虚为艺术的霓裳,从而形成为依附于作品实体的艺术空灵。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去透视,凡是完美的纯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二者媾合的胎儿;而这个胎儿,都从语言文字排列中,形成一股溢出文字之外的味儿,让人读罢作品如饮茅台佳酿。

  文字不是飞流而下的瀑布,不是深山幽谷的水滴盯跨。书法家使之天马行空,可以其壮哉美哉于观众面前;但作家非书法家,即便是稿纸上的字体写出气韵,印刷厂的排字工人,也会将其规范成大一统的铅字范畴。电子世界的电脑如何先进,也是统一笔划,统一字形,激光照排出来的书籍,也是穿靴戴帽,亿万册书皆一副面孔。所以如果能让读者从铅字排列中,嗅出非铅油气味的艺术味道来,着实需要火候。这里,除去作者才情的高低,无可逃避地要接受考察之外,作者的艺术气质和美学追求,也将在字里行间曝光。

  近日重读前辈及文友作品,感触颇多。孙犁当年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的几千字的短篇《荷花淀》,历经几十年风云磨砺而不伤其风韵,在描写抗日战争浩如烟海的作品中,读者掩卷运仍能品味到荷花之香,并为之久久心醉,当真是应验了“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之绝唱。何故?那白云般的席片,那碧透摇曳的莲叶;那淀子里荡舟的桨声,那抗日烽火中女人们的悄语,淡淡画面和净化了的音响,织成了铅字之外的艺术空灵,它跨越时空概念,穿梭于历史烟尘,像挺拔但不争艳的荷花,形成了一枝独秀。不是吗?

  苏联描写卫国战争的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是以无声胜有声的一部作品。飞机轰鸣,坦克隆隆,炮弹呼啸和血肉横飞的场面,被搁置于大幕之后的二个政委带着几个女兵,辗转周旋于敌后。作家取材的视角,颇有与《荷花淀》相似之处,几个女兵牺牲的浓郁血色虽红于荷花的淡雅,但就作家艺术追求和作家艺术气质来讲,无疑和孙犁有相通之处。其实,文学主体这个名词的含义,似不该单纯指主客观而言;作家本人的气质和感应的磁场,应是文学的根本主体。离开作家本人的主体意识,一切主体都是客体。说得更为直接一点,作家具有的生命感应磁场,不同于矗立在20层高楼顶端的公用天线。在茫茫宇宙的无极之间,作家只感应并接收属于他自己的电传信号,而忽视其它的存在。正因如此,才有着内容风格各异的作品产生:有的作家直面严酷人生,力求表现历史的宏大容量;有的作家则善于曲线地描绘生活,以一滴水来折射太阳的光环;还有的“新生代”追求生命意识,背向生活而直面自我;也还有的作家始终如一地追求奉献,从大我走到无我的境界……如是种种,皆作彖主体(作家自己)对客体的反馈,或解释成客体对主体磁场的强烈影响所致。

  《荷花淀》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作者,尽管人种、肤色、语言……绝对不同,但他们的艺术感应磁场,却十分近似。这就决定了取材的视角以及表现生活的手段,出现了近似。这两篇作品都程度不同地把直观的战争推向幕后,以卫国战争的一隅或一角,来折射各自感受到的生活。当然两篇作品的色彩有浓有淡,表现的战争流图有大有小,但作家自身的艺术气质相近,则是可以推论到的。因而在这两篇东西中,都从字里行间溢出空灵的音响,使作品给读者以纯净美的享受。

  空灵是一种很高的艺术境界,它与矫柔造作及浓妆艳抹不能同伍,更与无病呻吟的文学呓症水火不容。它依附于实体存在,就如同横跨苍穹的彩色长虹,是雨后水气和阳光合成物一样。近日,翻读文友梁晓声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联想起这部电视连续剧:年节到了,兵团战友都回家探亲了,裴晓芸孤零零地在木板棚子里和狗的婧戏,包括她在废旧汽油桶电洗澡特别是她去值勤站岗,大烟泡般的暴风雪覆苠了她,雪花粘住了她的睫毛,直到她被冰冻成一座雪雕。读者和观众为她落泪,观众和读者被作者的艺术折服。在这里鹅毛大雪成为艺术的霓裳,作家摄取了雪葬这一悲壮而辉煌的场景,使空灵之美得到最充分的体现。我曾设想,裴晓芸那天站岗,没有铺天盖地的大雪作为衬景,她只是虔诚地冻死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寒夜之中,尽管这也会很动人,但决不会收到雪葬的效果,这就是艺术空灵感的奇妙作用。

  在我国古典诗歌中,以艺术霓裳感染读者的空灵之作,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如杜牧的《清明》,从濛濛细雨中驿站上的孤独行者和放牧的牧童,织成一幅淡而朦胧的画面,28个铅字的排列组合,顿时梗读者进X了艺术氛围,越咀嚼这首诗越感到有味。

  小时候爷爷(清末秀才)常常摇头晃脑地吟诵古诗。当时我只能跟着背诵,但却不能随之入境。年纪逐渐大了,读的书也多了,特别是从事创作这个行当以后,才逐渐感到作品进入空灵境界非常之难。那是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表现。

  老作家汪曾棋、林斤澜和青年作家铁凝、何立伟的小说中,都有这种境界的追求。铁凝从《夜路》走到《哦,香雪》的创作阶段,对这种境界的逭求最为明显。《哦,香雪》之所以感染了无数读者,与其说那是人物显圣,不如说是那种净化了的意境显灵更为贴切。何立伟的短篇《雪霁》,也是把人物推到小小位置,把覆盖在小村的雪霁抹得浓浓的,像淡淡的写意水墨画,使读者如身临其境,欲出而不能自拔。林斤澜有一篇未被读者注意的短篇《辘辘井》,作者笔厂的人物是个种菜的老人,斤澜兄舍弃了在人物上的浓墨重彩,而突出滴青流翠的菜园风情,他笔锋好一阵转悠,最后以种菜人摇辘辘把时,从井里打上来死人的骨架收尾。这一笔可以说是携雷夹电,因为小说背景是席卷全国大饥荒刚刚过去的60年代初期,斤澜兄善于曲里拐弯地运墨走笔,那辘辘把勺上来人的骨架,含蓄地留给读者去想象了。因而,我想属于空灵之作的小说,不一定没有分量,只不过作者善于把沉甸甸的主题,藏之于云雾深处,叫读者去穿云破雾罢了!

  在若干次和斤澜兄会面时,我都提起他的小说《辘辘井》。我说:“你这家伙最善于搞棉里藏针的玩艺儿!”他哈哈地笑着回答:“老弟,箅你火眼金睛,我总是想在‘轻里显重’,‘虚里显实’!”

  “你大大地大大地狡猾。”我戳穿他,这戳穿是对他小说的变相溢美。

  他说:“空灵绝对属于艺术的高层次,但刻意去追求它,常使作品变得轻飘飘的,总要在空灵中来点实玩艺儿!来点干货!”我说:“你1957年成了漏网之鱼,是不是也靠这个?”他只是笑一一斤澜兄一笑是挺美的人,人都好像年轻了10岁。

  我想,这段趣谈,也箅把艺术的虚与实说清楚了:空灵绝不等于空泛,更不是什么时髦的鬼画符。它依附于作品的实体而生,如同孔雀开屏时的彩色尾翼。它增加作品的淡雅风姿。它能使读者沉醉。

  最终,它能使读者跟随你的笔锋入境,而久久地咀嚼,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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