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罗丹如是说——艺术的发现
罗丹说:艺术家最可贵的是发现。人类社会进入了20世纪80年代,坐着飞机用科学仪器,就能捕捉到深埋在高山大峒之下的矿藏。对于人体内病理,只要借助于X光、扫描仪以及显微镜的功能,亦能准确地显示它的形影。这是科学的发现。
但是对于社会生活中蕴藏着的东西,美的,丑的;健康的,病态的,这些精密的仪器似都无能为力了。作家如果想要去发现它,就要靠作家那双眼睛,透视生活的幅度和力度;不具备这样一双洞察生活的眼睛就难以有什么艺术发现。
这种发现,理应囊括人们所共知的东西,但这种发现仅仅为人们所“共知”,而不为自己所“独知”,常常是缺乏个性的。一个作家在作品孕育之际,最大才情莫过于从“共知”中提取“独知”。这样的作品一经问世,则如一道夜空的闪电,一下子把读者的思想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产生了琴和弦的共鸣合声,使读者耳目为之一新。
1984年盛夏,我和文夫、国文、张洁去锦州讲学,工作之余,游览了海滨名胜笔架山。这座形若笔架的山峦,不坐落在陆地,而是坐落在大海里,海水退潮时,海中出现一条从岸边通往这座山的石子路;海水涨潮时,这条路被海水淹没,只好站在岸上眺望笔架山了。我们登笔架山时,当地作家李惠文同志充当了我们的向导,我们踏着湿漉漉的五彩路(阳光照耀在五颜六色的石头子上,这条路成为一条色彩斑斓的路、兴冲冲地往笔架山行进时,张洁突然对我说:“这座山极富有诗情广“请明析之!”我要她作答。
“你看——”张洁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说,“过去文革中有一句用滥了的词,‘铺大海当纸,也抒写不尽我们心中对红太阳敬爱之情”你记得吗?”
“记忆犹新。”
“只有在这个特定环境中,大海才是一张纸,因为这儿有个高耸的大笔架。”张洁神往地说,“这笔架和大纸在呼唤如椽的大笔出世。把如椽的大笔,架在这个笔架上,如同龙王爷的定海针,该是何等雄伟!是吗?老兄?”
我和她开玩笑说:“张洁老弟,你本来眼睛就不大,后来因睫毛倒长,眼睛又开了一刀,并没有使你的眼睛变成圆圆的杏核;但是,我发现你这双眼睛容量不小,不,应当说像个广角镜头,把有形的大笔架和偌大的一张纸都尽收眼底还不箅,还看到了一只无形的一一却有着难以估摸分量的如椽的大笔,这真是一双艺术家的眼睛。”
不是吗?看那些密如蝼蚁般的游人,谁看见了那个大笔架?谁又把大海想成为一张大纸?谁又看见了那只斜卧在笔架山的镇山大笔?对一个搞文学的人来说,这就是艺术的发现。那座山不再是石头的堆积,而是一个艺术的整体,作家赋予了它以艺术的精灵。
当然,这种发现还只是对笔架山形体联想的升华,还不能说有多么深邃。但艺术的深刻洞察力正是从这儿开始,如果不具有这样的艺术细胞,艺术发现就是个零。
张洁是具有敏锐的发现能力的。1984年初,她曾对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她从广州乘火车回北京,在软卧车厢里,除了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首长之外,还坐着一位衣衫不整面孔污垢的农民。她推断到这个农民,是个搞长途贩运的二道贩子也许并不难,因为他的举止言谈,已经给他的身分贴上了标签。这个发现,对于许多作家来说,都已形成为职业本能,并不为奇;而张洁如果只停留在这浅显的发现上,亦不值得称道。她的目光从那张污垢但是又充满自信的农民脸上,移动到那位同车厢的首长脸上。她发现那位大首长正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位二道贩子,好像有这位人物在软卧车厢,使他突然降了一格,丢掉了什么东西似的。究竟丢掉了他什么呢?张洁发现了以下几点:
一、这位胖首长至少对经济改革随之而来的新事物,感到不适应,感到不舒服。也许他理智上是拥护改革的,但当这位富裕了的农民,和他面对面坐在软卧车厢时,他在感情上顿时和时代拉开了距离。应当说是张洁第一层次的发现。
二、透过这位胖首长的厌恶目光,张洁还发现了在中国土地上习以为常的封建特权思想。昔日,能坐软卧的除了带“长”字者外,就是级别较高的学者名流,一个搞长途贩运的农民,也进软卧车厢,像洪水冲开了权利禁锢的闸门,好像使他一下子矮了半截。这是张洁的第二层次发现。
应当说,张洁第二层次的发现比第一层次的发现,要尖锐犀利的多。第一个发现,张洁只看到了时代大潮撞击起的心灵浪花;第二个发现,张洁则是用那双眼睛,去寻找去开掘了产生这一心理现象的历史渊源。前者是微观的横向发现,后者是宏观的纵向开掘,这就使这一题材既有时代底蕴,又有了历史的深度。因而,当我听完她叙述这件事情后,兴奋地说:“老弟!赶紧动笔,把它写出来!”
“是不是我有偏视的地方,如果有的话,写起来容易失准。”她有些犹豫。
“正对准靶牌中心,写吧!”我鼓励她。后来张洁终于把它写出来了——这就是发表在1984年第9期《北京文学》上的短篇《尾灯》。这里,我不想探讨演绎成小说后的作品得失,只想就它的原始素材的来源,说明善于发现是作家应当具有的才能;反过来说,也只有具备这样一双眼睛,才能有艺术发现。
冯骥才是作家队伍中的一匹大“骆驼”。高高的个子,微微前佝的胸背;表面看起来,他是个大大咧咧、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人。否!这个被文艺界誉为“厚道的老实人”,眼睛也并不那么老实。1984年9月,我和骥才去东北齐齐哈尔给青年作者讲课,发生过这么一段小小插曲:有一天,一个在铁路上工作叫小洪的业余作者,请我俩到他家去做客。这是个没有女主人照管的家庭(他爱人去外地学习了),进了屋门之后,我发现他除了玻璃擦得锃亮之外,盆花也经营得十分精致。那一盆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滴青流翠,叶片上没有一丁点尘土。我说:“小洪,你白天上班吗?”他答:“上班!不上班谁给钱?”我又问:“家里还有别人吗?”
“就剩下我一个人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