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穿越梦境

“死不了”的奉献——艺术的折光

穿越梦境 从维熙 2318 2021-05-09 03:18

  “死不了”的奉献——艺术的折光

  有的读者十分惊奇,他们对当代一些作家的作品“何以能像扬子江、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觉得难以思议。

  生活积累和感情积累,当然是第一位的,这里毋需多言。但是生活库存丰富和感情积累丰腴的人,未必都能成为作家,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实。何故?

  生活变成艺术的条件很多,如作者的文化素养,作者的艺术气质,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人人皆知的大道理。由于这些基本条件的欠缺,生活和艺术永远不能溶为一体者,固然颇不乏其人;但是具备了上述的天赋,甚至读破万卷书,亦不能从事文学这个行当者,也不算罕见。难逭艺术果然有它自身的秘密?我不善养花。但入世随俗,从劳改队返回京城后,在阳台上也摆了几盆花草。我从市内迁往郊区新居时,有老邻居送给我的一盆夹竹祧;有文学期刊编辑部的友人,送给我的一盆燕子掌;还有几盆花是老母亲从农贸市场买来的,如月季、茉莉、串枝红之类。由于我对这些花草,没有对稿纸的感情更浓,月季和茉莉几乎没有开过花——我不是忘了浇水,就是忘记施肥;因而这些花卉摆在我的阳台上,和其它阳台上红红绿绿的花草相比,如同是后娘养的孩子——不,应该说是如同被扔掷一旁的弃儿,命运是相当凄苦的。它们不但虚掷青春容颜,还常常因烈日蒸烤而连根祜死,于是花盆一个个空了下来,任风吹,曰晡、雨淋、雪盖……

  有一年的春暮夏初,我惊异地发现那两个废旧的破花盆里,竟然长出了粉红、淡紫、浅白色的花蕾。没人播种,没人施肥,花盆中的土板结得同一块铁板,怎么能有花神在这儿栖息落脚呢?我每天写稿写得手臂酸痛之际,都情不自禁地要走上阳台,默默地注视着这一片片顽强的小生命。终于,我弄明白了,这种廉价的如同泥土一样的草本植物,俗名“死不了”,它不需要嫁接、剪枝,也不需要施肥,浇水,土壤和空气就是它传播后代的媒介;当盛夏光临时,它捧献给人间一簇簇色彩缤纷的花圃。

  “这简直像诗!”对着这些奇异的小花,我最初这样想。我也这样想过:“这是强者的自画相。”

  “它蔑笑花卉中的贵族!”我还曾给它这样定性,“因为它抗干裂,不靠任何施舍,而花期开得最长——从入夏就悄悄地开花,一直开到霜降。”

  由于这两盆“死不了”。我想起了漫长的改造生涯中,那些坚韧不屈的跋涉者,并激起了我表现他们的欲望。于是我的笔下出现了《遗落在海滩的脚印》中的陆步青,《雪落黄河静无声》中的范汉儒,《白云飘落天幕》中的林逸……这些人物,昔曰是被封存在生活库房之中,他们有的在我记忆中已经开始淡漠,有的已经被我忘却;但这两盆“死不了”,像一道强大的光源,一下照亮了我沉睡的记忆,使这些人物突然在我头脑中起死回生,而成为小说中的主人。

  仔细回顾这些作品的诞生过程,就不难发现这两盆“死不了”,充任了文学创作中把生活变幻为艺术的媒介。作家孕育一部作品,不一定是因为接受了正面的感召,而是凭借心灵上艺术折光的照耀。于是你笔下响起了惊雷,过去在你头脑中封存的人物,都列队到你的稿纸前来报到。以我自己近几年的文学创作来说,许多篇小说的诞生,是靠这种艺术媒介的导电作用。在1985年第一期《小说家》上,我和文夫、国文同时发表了同题小说《临街的窗》。我在小说中描绘了一株现实生活中的“死不了”,模特儿是某出版社的一个美术编辑。因为插图事宜,我涉足过他的家;一间斗室之屋,有四口人生活,我在他室内挪动脚步时,不是碰响了他的饭锅,就是碰响了他的桌椅;尤其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由于地面上没有这位画家的地盘,他的一张吊床像婴儿摇篮一样悬在空中;他每次要上那张空中吊床,都要攀登着他用木棍捆绑起来的简易木梯。这幅生活艰辛的画面,像刀子刻的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头脑之中。尽管我对这位多产的插图画家充满同情,但并没有表现他的欲望,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要把他写进小说。去年7月,我和文夫、国文、友梅、贤亮、张洁等好友,去参加《小说家》举办的北戴河笔会,大家商议,为答谢主人盛情之邀,要我们每个人为《小说家》写一篇同题小说《临街的窗口》。我正在踌躇之间,突然看见窗外面花丛中有几株野生的“死不了”,我立刻想起那张吊床和那位像牛一样耕耘一一然而没有人为这头“牛”添草喂料的画家。这时,这个人物才从生活走向艺术,而在中间沟通生活和艺术渠道的仍然是那几株“死不了”。

  由此可见,“长期积累、偶然得之”这句创作格言,虽有着不容置疑的科学性,但“偶然得之”这四个字,常常不是直观所得,而是靠生活和艺术之间的折光。这种折光的媒介,既寓于作者主观世界之中,也寓于客观世界之中;两者突然相撞,就产生灵感的火花。而许多作家所以多产,首先决定于产生这种“相撞”的艺术媒介丰盈。这种媒介,可能是抽象的,也可能是具体的;可能是抽象带动了具体齿轮的旋转,也可能是具体齿轮飞转带动了抽象的思维马达。

  一个作者最可悲的是缺乏这种艺术媒介。这样的人即使是身在生活里,又读了许许多多的书,也未必能锻造成为一个作家。因为他虽在生活的大河中游泳,但苦于找不到发酵的酒曲,任万顷碧波从身旁流逝,而酿造不成一罐甘甜的美酒。生活巾的这种事例不是并不罕见吗?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