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许琼才从楼上下来,其实他本来是住在楼上的,因为有伤才搬到了楼下。两女早在灯下等着他,见他回过神来,忙出去传了饭,匆匆吃了就睡下,这夜轮到雨宁睡在外屋,与许琼一帘之隔。
雨宁侍侯许琼脱衣睡下,自己去整理床铺,却忽然听见许琼叫道:“雨宁姐姐,陪琼儿说会子话吧。”原来许琼出了半晌的神,心绪不定,虽然刚刚习惯了没有电视电脑的生活,却也不免有些不太舒畅,这时代也没什么可以消遣的书。雨宁听他说话忙又回来,正欲点灯,却听许琼又道:“别点灯了,咱们就这么说会子话,要灯做什么?”
雨宁在黑暗里坐到许琼床沿,笑道:“公子要问些什么?”
许琼也笑道:“不问什么,就不能说话啊?”
雨宁嘻嘻笑道:“这不就问上了?”
许琼道:“这,这也算问?你可又在反问了。”
雨宁又笑,却没再说话,静了半晌,忽然幽幽道:“公子,你好久没跟我这么说过什么话了。”
许琼道:“是么?那我从前都是怎样的?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
雨宁的声音似乎都变的甜甜的:“从前的公子啊,除了背书就知道玩,不光自己玩,还要打着赌叫大家都陪公子玩,哪像现在的你,说话做事,都像变了个人一样,虽则笑着,却不像真笑,虽则说话,却又像是自言自语,雨宁可摸不透公子啦!”
许琼笑道:“嘿嘿,你可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十年?我虽忘记了从前的事情,可是那日却到了一个仙境里,做过一些事,也做错了一些事,后来回到了家,却又老想着怎么可以回去,在那里我可不是这么大,我觉得自己都是个大人了……”
雨宁在黑暗中伸出纤纤玉指,准准地点在许琼额头上,咬牙笑道:“美的你!十岁的生辰才过几天啊?就想着当大人了,还什么仙境,定是歪书看多了,太行山就不是仙境么?不过你现在说话倒总有些老气横秋的,想起这事我就犯愁。”
许琼道:“雨宁姐姐,你还记得济源县么?”
雨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济源县?恐怕你不是想回老家才问,是想怜儿姑娘才问的罢?咱们济源县也是有很多好山水啊,我三四岁的时候已经记事了,才跟着到这里来。听大人们说,那里是济水源头,所以才叫济源,那里有座王屋山,原来不在济源的,可是有个老头子叫做愚公的,是愚蠢的愚,他要把太行山和王屋山都用手搬走呢,就是因为这两座山挡了他的路,你说他傻不傻,山挡路了,把家搬走不就行了,却还要搬山,你说他可笑不可笑,对了,这事书上就有,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许琼跟着笑笑,道:“倒也是,姐姐,你比彩虹聪明多了,还读过书……”
雨宁啐道:“不知羞!你自己做下的好事,哪有叫一个女孩子做陪读的,不然死活不去书房,我跟着你呀,都被那么多男人看见了……”
许琼笑道:“好姐姐,嫁不出去有我呢!”
雨宁伸手给许琼掖了掖被角,道:“才不听你的,我是个下人,跟了你,你再娶个大娘子,再另外找上几房,我又比你大,老得快,到时候净受你的冷落,那才是生不如死呢。我呀,等你长大了,我也快老了,就求夫人让我回老家去,找个顺眼的小厮,生个孩子,还是你们的家生子儿,给公子的儿子做书童好了,日后可以掌家管业,可不能生个女儿学她这苦命的娘。”
许琼伸手拧她脸蛋,只觉得温热非常,笑道:“叫你胡说!你就是不嫁给我,也不能再让你配个小厮了,你读过书,又明理,天下人抢着要还来不及呢,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找个人,定要他只娶你一个。”
雨宁幽幽叹气,道:“唉,像公子这样明理的人又能有几个呢?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心里却想着许琼出事前还放话说把她和彩虹都留在房里,现在口风一转就又变成这样,到底是把从前的事都忘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少女的心里竟然就这么种下一个心结。
两人随后也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忽然外面报戌时三刻了,才停下来,雨宁收拾自己的床铺睡觉,许琼听她在外面许久还翻来覆去,浑不像从前那样的安静,心里也不知何故,只好胡乱睡了过去。一入梦,那日的情景又浮现出来,狂风骤雨中的那道闪电任他如何躲都躲不过,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熟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许琼倒安静了许多,每天傍晚看看前面腰楼窗户是否开了缝子。李头向二几人也十分规矩,人虽住在内院腰楼,听两女说倒从没见他们开窗往里看过,现在许琼却希望他们早点开窗,毕竟是自己安排的事情,不想他们拖延。
到了第六天,许琼总算见那窗户开了一条缝,忙安排那晚叫彩虹睡他房里,等彩虹检查了门窗后又把她支出去问雨宁一件事,自己偷偷把窗户插销拔掉。之后无话,就等彩虹睡着。
彩虹果然不如雨宁心事多,很快便沉沉睡去,许琼眼睁睁的看着窗户,只见黑影在外面一闪,然后窗户慢慢慢慢的被推开,轻轻的风声一响,见进来的依稀是向二。向二也不说话,先去外间彩虹床前把她点了,才进来,悄悄侍侯许琼穿衣服,穿好之后又给他披了件大氅,把他背起来,吩咐他搂紧了脖子,然后纵身从窗中钻出,再回身来小心的把窗户关上。
许琼小声问道:“可点准了?她不会醒来吧?”
向二小声笑道:“公子放心,莫说她,外面看塘的那几个人点的更死,不睡够六个时辰决计醒不来,点她只消两分力,够她睡到天明了。”
许琼道:“不错,不错,你这一手可得教教我。”
向二笑道:“只要公子吩咐,别说这个,大哥的拳,齐四的剑,样样教得,只怕大人不准。抓紧了!”许琼只觉得风声一吹,还没有看清,只觉得一高一低,人已到了东墙外面的鱼塘边。
许琼深呼吸一次,道:“放心,今日事了,我爹定会叫你们送我回济源县。”
向二笑笑没再说话,跑到后面腰楼旁,许琼见二楼向外面放了一条长梯子,通上面的窗户,向二也没有走梯子,直接背着许琼飞身上去,然后放他下来。
许琼在房内站定了,先看看四周景象。
不算太亮的灯光下,只见四周除了桌子椅子和两张床之外就只有西面墙上挂着两柄剑,那剑下面是堂屋条桌,李头、鲁三、齐四散坐四周,条桌右侧规规矩矩坐了一个道人,正在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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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士面目清癯,颌下有须,五六十岁,倒像个有道行的样子,只是嘴唇上的两条小胡子把他形象破坏了个七七八八,许琼看他一眼,也不理他,随即向前走,在条桌左侧坐了下来。坐下后也不说话,只等道士自己察觉。
道士一时没有动静,倒是四名亲随都聚拢过来,稀疏的把许琼围个半圆,显然是对公子直接见外人有点紧张。
许琼微微一笑,道:“四位兄弟不须紧张,都坐吧。”四人虽答应着,却不动,许琼再放话,四人才找地方坐下,却是两人离许琼近,两人离道士近,隐隐的也有准备。
四人刚刚坐稳,道士便睁开了眼睛,缓缓看了许琼一眼,却如雷击电打一般“噌”的站了起来,四名亲随更加紧张,立刻跳起来围了上来。
许琼不说话,只看着道士,道士也觉察自己失态,讪讪的笑道:“罪过,请恕贫道失礼。”
许琼挥手叫四人坐下,见道士也欠着身坐下了,才轻轻笑道:“道长适才为何失态?莫非是看出小子是什么妖精变的?哈哈!”
道士宣一声道号:“无量寿福!罪过,贫道除尘,四十年来游遍天下,不想今日在这有窗无门之地,竟然得见贵人。”
【ps:原来道士口中的道号既不是“无量天尊”也不是“无量寿佛”,而是除尘道人口中的“无量寿福”。这个念白在中国过了一两千年,渐渐的走音成了“无量寿佛”,其真正字面就不为圈外人所知了。当年在解放战争时一个文工团表演戏剧,里面演的有道士,一个高级领导看排练时十分不解,好奇地问那些文艺工作者为什么道士要宣称佛号,文工团的人也不知道,不过觉得领导的疑问也很在理,商量之后改成了“无量天尊”的称呼,由于这个文工团的级别很高,经过他们传播出去后全国都跟风在文艺节目中改了称呼,以至于后来“无量天尊”的道号风靡全国。然则在真正的道教内部,道士、居士等人见面打招呼其实还是“您老有福啊”“您老慈悲啊”这些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