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祖法成,是连英明神武如明宗皇帝也万分抬爱的掌财能手。
他在户部尚书之位,大宸财税收入达到顶峰,不止各地军储仓内粮草充盈,京中太仓库以及户部分管的十大仓库,甚至包括专供皇室贵戚消费的东裕库都满满当当。
只是此人也有个极大的缺点,他在为大宸广开财源的时候,也将自己的小家小仓赚得盆满钵满,先帝曾不无感慨地说,祖法成之能时所未见,但其贪也是见所未见。
“你的独子出走之事,朕昨日连夜发了手书,命各地方官员、卫所协助寻人,一经发现即刻送回京都。祖老尚书还有何处不放心的?”
皇帝的话里带着一丝薄怒,低着头的周正此时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想起方才看到的皇帝双眼红肿,眼下两团青黑色十分明显,竟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周正自持守正,甚少与官员结交,并未听过京都所传的林宜秋与祖雍、皇帝之间的事。
“老臣万分感激,特来感谢陛下洪恩。”
祖法成不想这次进宫皇帝态度如此明确,倒省了自己许多功夫来哭诉念叨,忙匍匐在地叩谢不止。
“罢了罢了,朕哪有什么洪恩与你,虽说如今地方上民生稳定太平,但老尚书的爱子孤身出行仍然是舍身赴险境了。”
周正有些想笑,他没见过皇帝如此刻薄的样子,但想到祖法成因为寻子不惜恳求皇帝下手书之事,觉得皇帝发火也是应该的。
如今朝中大局初定,户部尚书一职仍然出缺,听闻早前文九盛曾私下相邀,请祖法成再度挑起户部尚书之职,但被其婉言谢绝了。
周正撇撇嘴,这祖老头他还是了解的,哪里是不愿出任,恐怕是待价而沽,在等时机吧。
祖法成听出皇帝话中隐含的讽刺意味,于公于私皇帝都对他颇为不满,此时只唯唯诺诺叩头谢恩。
眼下并不是他入朝的最好时机,这次若不是因为祖雍这逆子的事,他不可能在这时出现在皇帝面前求助,既开口求助,自然是受了皇恩,皇恩是要以死相报的,这与他做人的初心有些背离。
周正见到了这个份上,这老狐狸仍然装糊涂不接腔,妄图蒙混过去。加之也想为莽撞弹劾赵思齐之错上挽回些颜面,决定替皇帝做些什么。
周正上前扶住跪在地上的祖法成,自己也就势向地上跪坐下去。
“明宗皇帝爷夸老尚书是天下第一生财之人,老尚书想必还记得,大宸前些年最好的年景,全年财税进项能有多少?”
周正嘴上顿了顿,等祖法成开口。
却见对方缩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盹着了,只好强忍住涌上来的一阵薄怒,按住心神仍然以温和的语调接着说道:
“年景最好的那年,财税进项统共折合白银六百三十万两,如今经过先帝病弱厉氏乱政的几年,财力已经远不如前。”
“今日在这儿我也斗胆替皇上给老尚书交个底,自皇上登基之后到现在,所有进项不足两百万两!”
第140章 奏对
皇帝心里一动,瞪大眼睛看向周正,这黑瘦冷硬的倔老头果然是很尽心,连财赋上的这些数字也都记得。
再看向祖法成,只见他跪在地上,花白的眉毛抖了抖,仍然低着头不答话。
周正干脆不去理他,接着向下说道:
“譬如此番突伦一万骑兵绕道东山陵与东陵卫发生了一次遭遇战,我大宸七千兵力出战。这一动,战甲武器钱粮马匹物资民夫哪一样都要跟上,哪一样都要用钱,这样的一场遭遇战,便要耗费近两百万两。”
周正将三根手指放在他眼前,语带铿锵:
“这一次遭遇战便将今年进项耗尽,眼下突伦境内不太平,能压制突伦骑兵的怀远路军含冤覆灭,如今重新培养军力哪一样少得了银钱?单说具装甲骑,其单兵所耗民夫、钱粮、物力,更是寻常轻骑兵的数倍之多,一旦再次开战,少不得又是几年的财税进项流水价往外出――”
皇帝心跳加快,看向周正褶皱纵横的黑脸眼睛闪光。
这老头子是个宝藏啊,科举出身的一介文官说起军队战备开销如数家珍。
周正却越说越心绪难平,两手握拳,咬牙切齿:
“乌木南江觊觎大宸之心久已有之,与突伦一战避无可避,届时举国存亡在此一举,没有钱粮如何开战?无法开战难道坐视突伦虎狼南顾,将大宸国土都做了突伦游兵牧羊跑马之地吗?大宸若不在了,如祖老尚书这般富家阿翁也能于覆巢累卵之下安守祖家府宅里的富贵?”
这些道理谁人不懂谁人不知,更何况是浸淫大宸官场数十年的祖法成。
人人都知道国力式微,重兴艰难,只是都想在这虚假繁荣之下尽可能地醉生梦死苟且偏安罢了――天塌了自有出头的椽子顶着。
他们早已失了血性和骄傲,塞外的风沙太冷,割在富贵乡里浸泡惯了的面上太痛。
敌人的武器太冷,打在久不历练的身体上太痛。
自先帝后期,大宸朝中上下推崇文士风流习气,日日中酒夜夜笙歌,这些老臣们都病了。
周正兀自胸口气息难平,面前的祖法成仍然低着头神色莫名,他忽地泄了气委顿于地。
看着祖法成再度跪拜如仪,说了句“臣知道了!”便垂首堂而皇之地离殿而去。
周正一时木然,呆立一刻才想起书案后的皇帝。
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话,只得俯身施礼,咽下满口苦涩。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老臣子,目中清辉湛然。
在最近的一次小经筵上,文九盛曾如此感慨:
“有些人的罪,不在杀人放火,而在心。”
“他们自这权势体制的庇护之下获利,甚至泽陂子孙,在君上、在国家需要反哺报恩之时,需要出手相救之时,他们却宁肯做反噬的魔鬼,无为的蝼蚁,只一心投入到自己窃来的富贵之中。”
“此罪,可诛。”
文九盛说的是延陵王。
“老大人别泄气,此番这老狐狸八成被你说动了。”
皇帝向周正眨眨眼,像个调皮的晚辈,抬手拉周正起身,又替他理了袍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