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林世蕃交代,朝会结束后他要单独请奏皇帝,希望皇帝能允准将宜秋送回西南路军中去。
不过皇帝不允准也没关系,他有办法让皇帝不得不允准。
林世蕃话中仿佛带着几分笑意:“也是不巧,周正要见皇上,我之后再找机会。”
大管事果然也笑了,周正啊。
这位老爷子要想说服皇帝做点什么,那是会以命相争的,朝廷上下都知道。
“难怪,小人候在这里,听到散朝下来的大人们十个里八个都在谈周正弹劾赵思齐的事。”大管事道。
北司衙本是独立听命于皇帝的,其重要的使命之一便是暗查谋反谋逆,且行事独立于凤阁和六部,与朝武众官本就联系不多。
前番赵思齐已经自请致仕退出朝堂,今日周正此举不过是痛打落水狗,官员附议得罪人的风险极小,反而有助于博得直谏的美名。
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乐见也是乐于讨论的,看人倒霉,羡人扬名,都算是乐事。
马车内林世蕃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大管事示意车夫将车速放缓减少颠簸,便于老爷在车内歇息。
大管事自己在车前跳下,接过小厮手里的马骑上去,与马车随行。
只在此时车内的林世蕃低低说了句什么,像是呓语,车夫扭头看看大管事,见他对自己摇摇头,便不再理会,只专心赶车。
大管事垂目,他听到了,老爷方才说,“周正有些急了。”
他急什么?大约是急着被皇帝认可吧。
厉氏之乱发生前,周正染病被先帝允准在家休养,一养就是快两年。
厉重威谋逆,新帝登基,他都在家养病,至于是不是仍然有病,大约只有周正自己清楚了。
不过,令人玩味的一点是,使团与土奚律议定重启互市之后,周正老爷子几乎是挟雷霆之势返回到朝堂上,瞅准时机出手弹劾赵思齐,虽然仍不失诤臣风骨,但落在林世蕃这些一路带着新帝从血海阴谋中走出来的人眼里,终归有些投机取巧了。
此时站在御书房内等候皇帝接见的周正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弹劾奏折一出,眼中便只有这一件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宦海仕途四十年历练,他只凭这一记杀招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得以像今日一样坦坦荡荡站在天子眼前。
皇帝已经换了常服,自另一扇门进入御书房内。透过书架的间隙看到那站立着的黑瘦老头,鸡皮鹤发之年的人,脊背笔直峭立如峰,自己对这样的风骨也是啧啧两声赞叹。
但是这些老头子们真是,赵思齐不是不处置,只是事情尚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有更加公允的结论。
但这倔老头却在大朝会上步步紧逼,当皇帝的也很为难好不好?
一面要关注推进北司衙的事,一面要呵护他身为直谏忠臣的体面,当皇帝也很为难啊。
直臣这一点真的不好,要弹劾什么从来不会跟皇帝商量或留心刺探皇帝口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上纲上线,皇帝要是驳回了就落了不纳谏的把柄,搞不好还伤了一众臣子的心。
唉,好难。
皇帝仍然笑吟吟地穿过书架走到书案前,搀扶着下跪行礼的周正起身,连连道“老大人辛苦了!”
核查北司衙赵思齐之罪,还需要深入细查突伦谍报网的问题,但这件事不能随意让人知道。皇帝此时正在心里略微盘算,怎么措辞能够先稳住周正,同时又不会有秘密泄露的风险。
不过是在皇帝沉吟之间,周正已经先开口了:
“皇上,是老臣莽撞了,对赵思齐治罪之事,方才老臣在大朝会上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这几日谋划的事情多,昨夜也未休息好,此时略微有些晕眩。
周正已经跪下,俯身在地,言辞恳切,“请皇上治老臣莽撞不查之罪。”
皇帝心念急转,快速在脑中理了一下北司衙谍报网之事被泄露的可能性,周正的为人或可相信,但是他身边的人就不好说了。
虽然心内思绪纷杂,皇帝口中只道:
“老大人这是……”
皇帝这么反应很正常,方才周正金殿上步步相逼,现在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谁都难免生疑。
“老臣……”周正面上有些羞赧。
“其实是方才在等候皇上之时,想到皇上在朝会上说的话,心中猜测了一下,以之前皇上对老臣之信重,此次不纳谏一定是有其他考虑。”
只是自己的猜测吗?皇帝对这个回答也有些意外。
“老大人的猜测不错,确实有些其他考虑,目前刑部在主理的一个案子可能牵涉到北司衙的高层,所以在对赵思齐的治罪定罪上,朕觉得可以暂缓做决定。”
张运是张奎之子,与乌香走私一案有关,这件事不算是秘密,虽然目前没有找到与赵思齐有关的证据,但谨慎处理也是应当的。
此时门外一阵响动,有老者的声音传来,似乎正在和守在外面的内监争吵。
皇帝已经听出来人是谁,面上一阵恼怒,长眉一挑对外喊道:
“让他进来!”
语气颇有些不耐。
门外一阵轻响过后,踅进来一个人,刚推开门便伸长了脖子仓皇向里张望。
皇帝未示意周正退下回避,是以他此时只垂首站在书案一旁。
看到来人之后,周正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句:
祖法成这老头子果然神通广大,不经通传便能进宫,且不拘皇帝在哪里,他总是一找一个准儿,进门时还敢四处张望。
如果说大宸官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林世蕃和祖法成便算作两大异数。
前者文武兼备是治世能臣,但其私德有亏朝中上下尽知,从先帝一朝到如今一直被诟病,但仍未影响林大人平步青云的官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