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可要去上衙?”陆淮安下榻后走了两步,扶着屏风,看着双目微肿,神情萎靡的裴卿卿问道。
裴卿卿淡淡看了他一眼,取过架子上的衣服披在身上,然后才冷声道,“自然要去。”
陆淮安没再说什么,只是叫了银瓶进来伺候,银瓶一进来就发现裴卿卿双目微红,一面伺候她更衣,一面低低的问了句,“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裴卿卿并不打算跟婢女解释这些事,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无事。”
银瓶没有再说什么,伺候裴卿卿洗漱过后,便去外面知会素渠摆饭,裴卿卿则扶着陆淮安朝外走去。
“大人腰上的伤口昨晚崩开了?”察觉到陆淮安的步子有几分僵硬,她侧过头看着他坚毅的侧脸问道。
陆淮安扭头与她对视了一眼,言简意赅的“嗯”了一声。
“抱歉,”裴卿卿低声说了一句,嗓音有些沙哑,“昨晚是我失态了。”
“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陆淮安安抚了她一句。
裴卿卿扶他坐下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对了,以大人的身手,不应该避不过这一刀的。”
陆淮安知道裴卿卿想说什么,他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故意的。”陆敏琮朝他递来这么好一个能拿捏国公府的把柄,他不接着着实说不过去。
裴卿卿扯了扯唇,“大人也不怕被扎到不该扎的地方。”
陆淮安低头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向她,“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后半辈子守寡?”
裴卿卿瞪了他一眼,冷道,“看来那位小公子下手还是轻了一些。”
陆淮安没有接她这句话,默了片刻,冲她正色道,“我和国公府那边在两年前已经撕破脸,你若是不介意,到时婚礼可以在那边办,若是介意的话,在澜苑办也可。”
裴卿卿听到两年前三个字,眼神微微偏了偏,看着桌上的茶盏道,“大人安排便是。”
陆淮安看着她的侧脸,微微一笑,“好,我安排,不论如何,必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裴卿卿“嗯”了一声,之后没多久,素渠端着托盘过来,摆好了早膳。
裴卿卿只用了两只水晶虾饺和一碗碧粳米粥就停下了,她与陆淮安点了点头,回房将毛领扣上,离开了澜苑。
陆淮安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干脆放下手中的玉箸,吩咐素渠道,“将早膳撤了,叫扈三进来。”
“是,将.军。”素渠答应一声,退了下去,跟着没多久,扈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先是拱手向陆淮安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问道,“不知将.军唤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陆淮安指节轻叩着桌面,皱眉道,“这几日,你亲自带人跟着夫人上衙,记住,务必寸步不离的盯着她,确保她的行踪正常。”
“是,将.军,属下明白了。”扈三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
另一边,裴卿卿上衙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但进了公房后却没有立刻开始办公,她掐着时间,估摸着引泉出了衙署,便去了袁尚书那里告假。
袁尚书对裴卿卿印象不错,随意问了几句,便准了她的告假。
之后,裴卿卿没有再回公房,她直接从工部衙署后门离开,雇了辆车直奔东市绸缎庄而去。
她刚上车,扈三那边就收到了消息,扈三心里暗道了一声自家将.军神机妙算,紧接着带人策马跟了上去。
他们在绸缎庄几处出口没等多久,就见一身常服的裴卿卿从倒夜香的侧门钻了出来。
扈三知道这位主儿脾气不好,并没有立刻将她拦截住,而是在她重新雇了马车,赶到城外渡口时,才带人现身将她团团围困住,“夫人,请跟属下回去!”
裴卿卿见到扈三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薄唇泛白,盯着他道,“是陆淮安让你带人跟着我的?”
“将.军只是担心夫人。”扈三沉声道,顿顿,又将自己此行的目的重提了一遍,“请夫人跟属下回去。”
裴卿卿看着将她围的水泄不通的侍卫,知道自己今日是走不了了,只能沉了脸走向还未离开的马车,冲车夫道了一声,“回城。”
车夫愣了一下,“回、回城?”
裴卿卿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扶着车壁直接跃上马车。
扈三一行人策马随侍在马车前后,往城中而去。
将近一个时辰后,马车在澜苑外停下,扈三下了马,亲自掀开车帘,冲着里面的裴卿卿道,“请夫人下车。”
裴卿卿冷冷扫了扈三一眼,斥道,“闭嘴,不许叫我夫人,我不是夫人。”
扈三皱了皱眉,紧跟着拱手答道,“是,夫人。”
裴卿卿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跳下马车,往台阶上走去。
她有意放慢了步子,但一刻钟后,还是踏进了后院正房,陆淮安正坐在榻上等着她。
看到她进屋,他的目光明显和缓了一些,像是确定了她的平安。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裴卿卿迟疑的走了过去,陆淮安将她按在腿上坐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着她道,“每次逃走的时候,胆子不都挺大的,现在知道怕了?”
裴卿卿尽量避免碰到他腰上的伤口,清冷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大人每每见到国公府的二爷,不也想除之而后快?”
提及陆逊,陆淮安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添了几分力道,“你想激怒我?”
裴卿卿仰着头道,“我不想激怒大人,我只想大人明白,我心中比你更恨,恨不得用刀子一片一片去割庞国公的肉,让他多活一天我都闭不上眼。”
陆淮安将裴卿卿眼中刻骨的恨意看的清清楚楚,他试着将裴卿卿拥入怀中,却被她拒绝,她纤细冰凉的手指抵着他劲瘦却坚硬的胸膛,红唇翕动,语气寒可及骨,“大人可知我昨晚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里全是曲家和徐家血流成河和我娘被庞国公欺侮的画面,二十年前,我娘她还没过十四岁的生辰啊!”
“或者,大人与庞国公乃同好,英雄惜英雄,所以才阻拦于我?”
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在诛陆淮安的心。
陆淮安眼底一片浓稠,他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句的怒道,“裴卿卿,你闭嘴!”
裴卿卿却没有如他所愿,她眼尾勾着一抹嘲讽,抬起他的下巴,轻轻的摩挲,“怎么,被我说中了?”
陆淮安知道她在发泄,她在与他赌气,可胸口还是忍不住怒气翻腾,他突然睁开眼,按着她的肩膀,双目通红道,“裴卿卿,这么多年,你一直恨透了我玷.污你,强迫你,将你困在身边,是吗?”
裴卿卿听他提起当年,僵了一下后,一直压抑着的愤怒再也隐忍不住喷薄而出,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从他身上退了下去,双目通红,居高临下的质问,“难道我不应该恨你吗?”
“陆淮安,扪心自问,这些年你有将我当做一个人吗?不,你没有,你只是将我当做玩.物,一条你养的狗,你不遗余力的折了我的尊严骨气,教我顺从于你,我听话了,伺候的你舒服了,你就对我有个好脸,多来琼苑几次,我若不听话,你便挥起鞭子,毫不留情的折磨我,侮辱我,让我认清自己牲畜都不如的身份……”
陆淮安听裴卿卿这般说着,他放在膝上的拳头紧紧的攥着,双目充血,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如蛰伏隐忍的野兽一般。
裴卿卿忍了这么多年,憋了这么多年,心里有太多的委屈和怨愤,此时她什么都不想顾及,只想发泄个够。
“你曾说过,你对我有意,是吗?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是你,在我最信任你的时候,无耻的玷.污了我,逼得我不得不残害自己的骨肉,让我这辈子都不能做一个母亲!陆淮安,你听清楚了,我恨你,我讨厌你,我留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都想着离开你,若不是爹娘大仇未报,我恨不得与你同归于尽。”
“可你别忘了,当初我也救过你的……”陆淮安仰面看着她,语气苍白的小声说道。
裴卿卿勾了下唇,看着他冷笑,“若早知被你救了是这般下场,我宁愿当初被裴武生带回去送给那些商人,至少和他们在一起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像你,嘴上说我是你的学生,对我有意,事实上做的事情却龌龊不堪,卑鄙到畜生都不如。在我心里,你比他们更恶心。”
陆淮安听裴卿卿心里竟是这般看待他,脸上的隐忍瞬间被撕碎,怒气一下子涌上头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掌高高的扬起。
裴卿卿见他扬起手,不由嗤笑出声,眼里含着泪,恨声反问他道,“你又想打我?这一次打算让我几日不上衙?七日?还是半个月?旁人只道你陆淮安戍守西疆,为民为国,崇敬于你,可事实上,嗬……”
陆淮安额头上布满冷汗,眉头紧皱着与她对视,眼中隐隐藏了泪,他的巴掌扬了半天,到底没有打下去,而是微屈了拇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手刀砍在她的后颈。
裴卿卿眼中一片润泽,软软朝后倒去,陆淮安一把将她捞进怀里,避过伤口放在榻上。
他重新在榻边坐下,轻轻的摩挲着她因为发怒而泛红的面颊,紧绷的身体过了很久才放松下来。
“对不起。”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低低说出萦绕于心多年的三个字。一时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跟着垂下了头,满脸颓丧。
裴卿卿再醒来时,夜已经深了,她睁开眼睛,刚坐起身,帷帐就被撩了开,银瓶心疼的看了她一眼,“姑娘您醒了,可是饿了?奴婢去厨房帮您拿些吃的?”
“嗯。”裴卿卿点了点头,银瓶福了下身朝外退去。
但半刻钟后进来的人却不是银瓶,而是陆淮安,他面色仍如往常一般,在床边坐下后,舀起一勺粥,递到她唇边。
裴卿卿冷笑一声,“陆淮安,你这样粉饰太平,有意思吗?”
陆淮安将温热的粥又往她嘴边递了递,“有什么话,用完膳再说。”
“我不想吃。”
“卿卿,”陆淮安叫了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下一刻,裴卿卿却用力的一挥手,直接将他手中的粥碗打飞。
滚粥天女散花般的全洒在陆淮安的身上,裴卿卿看着这一幕,眼底有片刻的怔然,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紧跟着她便皱起眉道,“我说了我不想吃!今日我既已经将话挑明,就不会再受你的辖制,要杀要剐悉听尊。”
话落,很久都没等到陆淮安的回答,她看向他又补了一句,“若都不想,那便放我走!”
陆淮安听她这般说,忽然哂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她,“卿卿,这才是你的真实意图是吗?你放心,我不会如你的意的。”
说完,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她道,“若是你真的一日都等不及,想将庞进武千刀万剐,好,漠河,我陪你去。”
裴卿卿因为陆淮安这句话,整个都僵住。
陆淮安没再说什么,朝她微微点了下头便往外走去,就像没看见她抓在手里准备砸向他的枕头一般。
裴卿卿紧紧的抓着手里的枕头,双目圆睁瞪向陆淮安离开的方向,片刻后,用力的砸了出去。
银瓶一直守在外面,听到动静,立刻跑进来,怯怯的叫了声“姑娘”。
裴卿卿看着满地的狼藉,动了动嘴角,窝火道,“将地上的粥收拾了吧。”
银瓶答应一声,弯腰将地上的长绒毯子一并拖了出去,换了新的,又捡起地上的枕头放到榻上,全部收拾好后,才看向裴卿卿道,“姑娘,刚才的粥洒了,还要再用些吗?”
“不用了!”裴卿卿朝她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是,姑娘。”银瓶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裴卿卿拥着被子,黯了眉眼,陷入沉默。
白日那场发泄,她嘴上说的凶狠,将陆淮安贬进了泥里,可在她内心深处,真的恨过他吗?
以前她不懂,可这两日经历了身世的变故,她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她对陆淮安哪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有的不过只是怨,怨他强取豪夺,怨他自私,怨他懦弱……
明明两人的开始那样契合,温暖,美好,最后却被他一步步推向地狱深渊,再见不到阳光。
或许她从未对他表达过,但心里却比谁都明白,她对他始终是感激的。
当初救她于马蹄下,于他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却远非如此。
一个过分美貌的却毫无依仗的女子,下场从来都是惨烈的,清兰如此,那个在梁州城渡头愤而自裁的青楼女子更是如此……连清白谋生都难,更何况在深入京都查清一桩冤案,报仇雪恨。
陆淮安纵有百般不是,可他到底真真切切的救过她的命,免她丧于马下,免她流落风尘,更为了她不惜将庞国公府连根拔起。
怨是真的,感激也是真的,所以这辈子她既无法恨他,也无法爱他,她只愿与他烟水两忘,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次日早,裴卿卿因为告了假,并没有上衙。
她脖颈上的淤痕还在,也不便去看英欢,用过早膳后,索性便出了门。
随行的是麻姑,听裴卿卿吩咐去谢家书肆,她的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
裴卿卿也想到了上次去谢家书肆发生的事,冷淡的看了她一眼,“放心,这次我不会逃走。”
麻姑尴尬的抿了抿唇,裴卿卿想起什么,忽然看着她又问了一句,“你很会制药?”
麻姑迟疑的点了点头。
裴卿卿轻磕了下眼皮,看着她道,“可能制药翻一片人的迷.药和能保证人在凌迟中始终有知觉的药?”
麻姑迎上裴卿卿冷漠而幽深的目光,下意识的摆头,“不能!!”
裴卿卿失望的“哦”了一声,车厢里沉默下来,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看向表情纠结的麻姑,淡淡道了声,“你可能想岔了,我没想凌迟陆淮安。”
麻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裴姑娘的话,她不敢信。
裴卿卿也没再理会麻姑,不是自己的人,用起来到底不顺手。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文墨街停下,裴卿卿扶着麻姑的手下了车,径直往谢家书肆走去。
掌柜的还记得裴卿卿,见她进来,立刻上前道,“公子来了,有些日子不见了。”
裴卿卿微微扯了下唇,“谢公子这些日子在京中吗?”
掌柜的道,“我们东家在京都,公子要见见他吗?”
裴卿卿摇了摇头,“这倒不必,替我向他问个好就是了。”顿顿,又道,“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送信到延政街澜苑。”
“小的记下了。”掌柜的答应了一声。
裴卿卿冲他微微颔首,便往二楼去了,她记得刑罚相关的书是在二楼。但没想到,刚榻上二楼,就看见在书架前选书的宋厉。
她拎着袍摆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在扭头就走和迎难而上之间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