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苍白,少女眸光闪动,警觉又畏惧,她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那似冻结在喉咙口的话语:
“可是你到底是谁呢?”
噼得一声,衣袖边,一朵油花猝然炸开。
第四章:跪在殿前的少女
夜色无声,灯火微明,宁长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本就极淡的眼眸虚无得近乎透明。
那是一刹那的迷惘。
他很快归于平静,一如那朵青衫袖间转瞬明灭的花火。
“好生休养,不要多想。”他说:“我永远是你师兄。”
宁小龄畏惧地看着他。
宁长久看着她的脸,少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一下碰到了墙上,她浑身一颤。
思绪纷乱间,宁长久转身离去,灯火随之而灭,宁小龄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前方,似是勇气都已用尽,她一下瘫软在床上,双手捧面,眼泪便在苍白而干涩的手指间溢了出来。
啪嗒。
宁长久关上了门。
外面秋雨未歇,宁长久搬了张椅子坐在门边,十六岁模样的少年便如此坐着,竟有几分持重老成的姿态。
“我到底是谁”宁长久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其间雨势时缓时急,却始终不能给他答案。
五天前那个惊魂的夜里,宁擒水一掌拍在他的头顶,天灵洞开,无数恶灵鱼贯而入,正当他的魂魄要被瞬间噬咬殆尽之时,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意识,似乎来自于一个灰白荒凉的“囚场”。
接着万鬼辟易,他从昏迷中苏醒,只觉得天地一清,无数奥妙得不可思议的道法,浑然天成一般浮现在记忆里。
他轻轻点出一指,看着四分五裂的走尸,脑子里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便撞在了一起。
在另一段记忆里,他原名张久,随二师兄入师门之后,说是师父不喜此姓,改为长久,取长视久生之意。而他自己挑了个姓氏,因为“宁”字似剑,故而选宁。
二十四年修道生涯碎片般掠过脑海,浮光掠影匆匆。
记忆的最后,便回到了宁小龄两日前问他的问题。
“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师父杀了我。”
这段简短的对话,是他上一世的终点。
也是这一世的起点。
那他究竟是哪个宁长久?
“师姐,你曾说,隐国之外,人死不能复生。”宁长久轻声自问:“那我又算什么呢?”
皇城深处,连绵的阁楼沿着长长的阶道耸立着,那处本该是众星捧月般的殿宇,却只剩下焦黑的断垣残壁。
去往这片废墟的道路已被封死,连夜亦有侍卫打着灯笼看守。
“什么人?”
其中的一个侍卫忽然大喝了一声。
微弱的灯火照亮了雨丝,前方的夜雨里,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撑伞而行的身影。
那是一柄古旧红伞,细密整齐的伞骨撑着暗红色的伞面,雨水敲落、跃起、震碎,化作濛濛雾气。
夜色亦如水。
那柄伞已缓缓越了过来,裙袂下露出的鞋尖踏过石阶潺潺淌下的积水,声音轻碎。
侍卫手中的灯笼猛一晃动,他看着撑伞而立的少女,手已经按在了刀鞘之上。
少女停下了脚步,她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牌,平静地递了过去。
侍卫不确定地接过玉牌,仔细打量,而另一个侍卫看了一眼便仓促跪在了雨水里,恭敬而谦卑道:“恭迎恭迎殿下回宫!”
那手持玉牌的侍卫瞬间明白了过来,巨大的恐惧也压得他跪了下来,“殿下,您回来了。”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接回玉牌,踏过满是裂痕的石阶,向着尽头那片已夷为废墟的宫殿走去。
废墟前,伞面微扬,电光恰合时宜地撕开苍穹,刹那明灭的光中映出了她的脸。
少女眉目细美,青丝蘸水,拂乱她如雪的面颊,而那点漆般的眸子里,电光一映而过。
过了一会,秋雷声隆隆地滚过耳畔。
少女忽然将伞搁在身边,纤净的身子对着残垣断壁跪了下去。
“女儿对不起娘亲,学生对不起先生,臣子对不起苍生。”
秋雨打湿了她的长发,濡湿了她的裙裳,少女的声音很轻,似此刻随风飘摇的细雨:
“襄儿何以枉活?”
夜色里,少女轻轻叩倒。
清晨,秋雨稍停,阴云未散,天色依旧昏暗。
宁小龄喝过了药吃过了粥,穿着白色单衣,罩着一件淡色的襟袍,坐在床上,难得地静心打坐。
宁长久收拾着火炉瓷碗,清扫药渣,地面被他清扫得一尘不染,案台上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极为熟稔。
宁小龄偷偷地眯着眼观察着他,并未作声。
宁长久假装没看到她在看自己。
两人似都忘记了昨晚的对话,皆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昨天有人来传话,说今日师父的遗体已检查完毕,为了防止尸变,今日便要在九灵台下焚毁。”竟是宁长久率先打破了平静:“去看看吗?”
宁小龄微整,她幽幽道:“那个老师父,他差点害死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宁长久问:“你不想知道凶手?”
宁小龄看了他一眼,心中发寒,压下了那个藏在心底深处的念头,面不改色道:“我听说皇城中藏着一个叫雀鬼的大鬼,已经杀了很多人了,那些人,死相都极惨。”
宁长久问:“你觉得师父道法如何?”
宁小龄想了想,道:“虽然我讨厌他,但是他道法精妙得很,之前去了那么多大户人家驱邪抓鬼,从未见他失过手,这次死得不明不白的,倒也奇怪。”
宁长久点点头,用山下人间的眼光来看,宁擒水确实算是高人。
宁小龄叹了口气:“这事就这样吧,以后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对吧,师兄?”
宁长久无视她有些躲闪的目光,道:“肉身消亡,灵质不灭,散则还于天地,聚则凝为魂灵。世间魂灵越多,天地间的灵质便越少,很多道士认为这不合规矩。”
宁小龄听得似懂非懂:“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守这规矩?”
宁长久摇摇头:“我要留在这里找些东西,自然得师出有名。”
宁小龄更加云里雾里。
谈话间,门扉咚咚咚地敲了三响,官服官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宋侧。
他望着这对师兄妹,道:“去送送你们师父?”
宁长久点点头,拉着宁小龄的手腕,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宁小龄有些畏惧地看着师兄,默默地穿着鞋袜,一句话也不说。
宋侧道:“稍后会有人送你们两笔钱,虽不能抵消那丧师之痛,却也够你们学门手艺,好好活下去。”
宋侧想着,经过了那一夜,他们应该也没有继续当道士的心气了吧。
宁小龄行了一礼,道:“小龄谢过宋大人了。”
宁长久看着他:“宋大人为何这般憔悴?”
宋侧道:“如今皇城人心惶惶,宫中派人去世外寻那隐修高人,半个月也未有结果”
宁长久摇了摇头,打断道:“是因为昨夜不太平,皇宫又有人死了。”
宋侧惊异地看着他,神色捉摸不定。
宁长久看着他的脸,认真道:“既然无人可用,不如让我试试?”
宋侧只觉得他在说笑,微怒道:“你师父都不行,你学了几成便胆敢以身犯险?”
宁长久道:“略懂。”
宋侧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稍后随我一同去看看你师父的尸骨,看完之后,不知你还能否说出此番轻狂话语。”
宁长久道:“不试试如何知道?”
宋侧有些不耐烦:“那一夜你随你师父一同进殿,里面发生了什么,你这么快便忘了?少年人,大难不死便应惜命,可懂?”
“我们既是道士,便应承起斩妖除魔之业。”宁长久平静道:“如今师父死了,但我还活着。”
第五章:雀鬼
九灵台高耸如小山,上千级石阶延展而上,最上端,隐约可见有巨鸟腾空的铜像。
那是赵国皇亲贵戚的祭奠之处,亦是每年大祭诰天的圣地。
九灵台的下端,围着八个巨大的铜炉,此刻其中一个火势已起,汹涌的焰芒喷吐着热浪,星火游窜其间。
宁擒水的尸体哪怕盖着一块白布,依然瞧得见其中血肉腐烂,白骨生疮的惨状。
宋侧瞥了一眼身后的那对少年少女,那少女皱紧了眉头,心中应是极痛苦的,而那方才胆敢口出狂言的少年人,见到了活生生的这幕,想必也不会起再起什么荒唐念头了吧?
只是宋侧仔细观察了宁长久一会,竟在他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呵,故作镇定。
宋侧刚想说几句,只见宁长久走了过去,对着那尸身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一礼。
宁小龄紧张不安地看着他,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闭着眼,对着个心中憎恶无比的老东西,假惺惺地行了一礼。
宋侧双手交叠腹前,袍袖低垂。
如今赵国与瑨国时常有大大小小的战争爆发,生灵涂炭已非一朝一夕,所以他看着这对师兄妹,心中也生不出什么悲悯情绪,只想着快些将他们送走。
思绪间,宁长久已走到他的身前,道:“走吧。”
宋侧松了口气,心想这少年终究放弃了,他自然不会说出什么讥讽话语,只是道:“稍后自会有人送你。”
宁长久摇了摇头:“宋大人,我的意思是去小将军府。”
宋侧面色剧变:“你说什么?”
宁长久道:“昨夜不太平,小将军府有异动,死者应是王殃渔将军的儿子。”
“谁告诉你的?”宋侧问。
宁长久道:“推演计算。”
宋侧没有说话,他看着身前少年的眼神却已变了:“有点意思。”
宁长久静静地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宋侧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声道:“你随我来吧。”
小将军府,佣人家仆一列在外,几个侍卫按刀而立,眉头紧锁,隐有几分畏惧。
“自从王殃渔将军死后,小将军便在家中摆了许多佛像,今天小将军一如既往地敬香,拜了三拜之后,他的头扑通一声叩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侍女感觉不对,过去看他,然后闻到了血腥味他的脖子被切开,胸口无大伤却大量渗着血,那些血透过衣衫隐隐约约是只怪鸟的形状。”
“雀鬼?”
“对!这是第五个人了,所有死人的胸前,都会有这个血印,包括请来作法的道士。”
“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
“二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宋侧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清秀少年,神色有些不悦,“少年人,你跟着你师父修习,可能学了些本事,但妄自托大可没人救的了你。”
说话间,宋侧已经带着他跨过了门槛,向着小将军府内走去,宁小龄跟在他们身后,低着头不敢插话。
入了大门,血腥味刺鼻而来,黑稠的血浆长蛇般蜿蜒着,血浆尽头,庄严宝相的金色佛像前,身材健硕却早已断绝气息的年轻男子木然跪着,自后望去,那脖颈处的肌肤如被烫水泼过般腐烂着。
宁小龄捂着口鼻,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宁长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面不改色地撕下他胸前的衣衫,那个诡异的怪鸟图案由无数细小的红点攒成,那似是数千根针扎过的痕迹。
宁长久看了一会,望着眉头紧锁的宋侧,问道:“宋大人,二十天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侧面色也带上怒意:“你们道士只管驱邪,能驱则驱,不能则让能的来,哪来这么多问题?”
宁长久道:“雀鬼未除,便一直会有人死,若能找到症结所在,此事会简单许多。”
宋侧看了他一眼,本想发怒,最终叹息道:“回去吧,再过几日,想必世外的修道者便可抵达皇宫,届时万事具定了。”
宁长久问:“如果明日便是宋大人呢?”
宁小龄一惊,惊恐地看着师兄,心想皇宫中你怎敢如此说话?
宋侧瞪着他,问:“你如此关心此事,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宁长久没有回答,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被门外的声音打破了。
“陛下驾到!”
宋侧神色微变,身旁其他陪同的官员已出门跪迎了上去。
门口奢华的辇车上,下来了一位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男子虽然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已有几分帝王的威严气度。
他立在门口,示意那些官员侍卫平身,然后远远地朝着殿中望了一眼。
身边的近卫正弓着身子,与他说些什么。
这位年轻的皇帝听着,脸上隐有悲恸之色,慷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