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而屋子里,转眼之间已是天翻地覆。
那老婆婆抱着头,痛苦地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将自己的头皮从顶心一点点扒开,手指陷入了骨肉中撕扯着,仿佛所有的血肉都是累赘,都是要卸去的锁,那手抓抓挠着皮与血,转眼之间那头顶便是皮开肉绽的恐惧光景。
宁长久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婆婆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活过。
她从出现便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婆,有一段幻想的记忆,有一个幻想的孙子和想象中杀死孙儿的仇敌,她的人生从一开始便是行将木就之人。
宁长久知道这老婆婆也不是那背后妖魔的真身,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夺门而出。
而他才有退意的那刻,发疯了的老婆婆却停住了撕扯自己的手,她抬起头,依稀可见的眼珠淌满了血水,血污之后的瞳孔里发着幽白的光。
她伸出双手朝着宁长久抓了过去。
她的身影一下变得极快,就像是一块高速飞行的布打着旋罩了过去,直扑宁长久的头顶。
宁长久身子一转,双足黏地,在那化作尸魔的老婆婆还在半空之际,他手臂一挥,一道剑气便斩了出去。
撕拉的声响里,剑气入体,老太婆的血肉似已不再是血肉,竟是发出了锯子割裂皮革的声响。
那破裂的血肉之后,已然可见森森的白骨。
而这般严重的伤势,却没能使她的身形放慢丝毫,依旧如一块没有生机没有痛感、沾满了黏稠血浆的骨头一般砸落下来。
宁长久身形仓促避开,而那尸魔落地之后,几乎没有停歇,竟又用双手撑地,如青蛙一般一蹦一跳地追击过来,宁长久手指掐了两道剑诀一横一竖拦在身后,他不想恋战,只想快速撤去。
尸魔撞上了他的两道剑气,血肉一触即烂,但是仅仅片刻,那剑气便像是遇到了无法斩破的坚硬之物,竟被顷刻碾碎,没有了阻拦之后,尸魔的身形一下子更快,仅仅刹那便追至了宁长久的背后,她双手高高举起,如两柄屠刀般向着他的后背斩下。
宁长久回过头,盯着她落下的手掌,身形一边飞快后退,手指却干净利落地横切而过。
尸魔的骨骼虽然坚硬无比,但那骨骼之间连结的关节却很是脆弱,剑气一斩而过,精确地割过了手骨之间的连结处,将那双手裂腕而断。
那本该噬骨的痛意却丝毫不能影响尸魔分毫,她手腕断裂处,甚至没有渗出一丝一毫的血,整个身体依旧像是沉重的沙袋向着他砸了过来。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里,宁长久双臂交叉护于胸前,被那尸魔直接撞得疯狂后退,裂开门扉跌了出去。
那屋内,一盏盏雪白的灯笼凭空浮起,聚拢到了尸魔的身侧,此刻的老婆婆,已然看不出丝毫人形的模样,浑身的白骨像是荆棘藤蔓上的刺一样扎破皮肤,森森然生长着。
宁长久只是微晃便稳住了身形,而那尸魔带着颜色苍白的灯笼,再次迎面而来,阵阵阴风宛若刀刃卷过,将那门扉顷刻撕去。
宁长久看着那尸魔扑来的身影,没有退却半步,他纹丝不动,目光越来越冷。
尸魔扑来,他亦是冲撞了上去。
宁长久袖子一荡,里面雪白的刃光一闪而过。
但那不是剑,而是一把刀。
那是从宁擒水宅子里取来的剔骨刀,他早已预料到城中会有恶战,没有带佩剑只是为了示敌以弱,但如何会真的没有兵器防身。
那柄刀不过凡品,本身并不锋利,但瞬间如毒液般淬上的灵力,让它染上了几不可挡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和着刀刃瞬间切开了对方的身躯,接着宁长久身子向下一缩,那如尸魔如虎钳一般的双臂扑了个空,宁长久趁机向着她的侧后方绕去,刀刃也随着他身体的动作,猛烈地割开她的血肉,擦着骨头划了过去。
骨头断裂碾碎之声刺耳地响起。
尸魔终于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惨叫,她双臂后探,想要抓住这个该死的活人,可宁长久的刀锋上,已骤然亮起了火光。
那是剑火。
剑火一经燎燃,那尸魔的血肉便如烈日下的冰雪飞快消融着,很快露出了其后的白骨。
宁长久屏气凝神,自始至终眼睛未曾眨一下,神识如线扎入她的身体,确定了某一块骨头的方位,随后在尸魔双手钳拿住自己之前,手臂操控着刀刃绕开了那些嶙峋刺骨,直接朝着某个方向扎了进去。
剑火轰然炸开,惨叫声如濒死蜈蚣的哀鸣,只是那猝然而起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响彻长街便已被剑火消融。
那一刀挑入之后猛地一搅,刀锋扎出,上面刺着一块蠕动不停的软骨,那软骨像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在刀尖上不停地挣扎着。
而失去了这块骨头之后,尸魔平静了下来,她一下栽倒在地,身子颤动了几下后便失去了生机。
宁长久看着刀尖上挑下的骨头,判断出这应该是某只骨妖的碎片,而这骨头极为不凡,哪怕是碎片亦可以变化出完整的人形,而这老婆婆也绝非是骨头碎片自行异化的,因为她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是有人刻意改写的,那么那个人又是谁,是不是也在暗中看着自己?
连绵屋檐上,一处高楼的楼顶,那消失的黑衣人重新出现,她解下了漆黑的长袍,在月色下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妙龄少女,端得花容月貌的妍丽,她眉目清淡典雅,伸着纤长的双手,一手掌心朝上托着一个绿瓷瓶儿,一手掌心朝下,五指弯曲,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她在屋楼的顶端盈盈立着,黛眉星眸如墨笔绘成,此刻目光缓缓扫视过万千阁楼的屋顶,更有一种置身荒芜独看霜雪的寂寥感。
她足尖点地,轻轻踩踏过青瓦上的积雪,却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的足印。
她的视线忽然落向了某个方向,然后笑了起来,“有些意思。”
她手指一勾,收回了那老太婆骨头上被赐予的灵性,随后笑了起来:“能猜到这老太婆有鬼,却不知道把那玉坠子给扔了?呵,我看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嘛。”
她说着笑着,神色越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忽地闭上眼,轻声呢喃:“我倒要看看,你这副身体,到底有几分胆魄。”
那尸魔的白骨旁,寄生软骨上的恶灵之性已被宁长久灼烧得一干二净。
高楼上的女子闭上了眼,意识流转。
那玉坠亮起了光。
那坠子本就是前代冥君残存的饰品,而所有与冥君有关的一切,都可以被无上的幽冥之主用来勾连万物,只要背后的操控者意念微动,便可以靠那坠子为媒介瞬间占据对方的身体。
那妙龄女子嘴角微微勾起。
这白衣少年确实有些手段,应是某个名门仙山出身,身上的气息更还有几分熟悉感。只是终究初来乍到,没能将江湖险恶堤防安静啊。
妙龄女子意识一动,分出了一缕神魂,透过那枚坠子,侵入了进去。
很快,那缕神魂感应到了人的形态,一下子穿透了进去,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将其占据。
哼,这般轻松,还当有多厉害
那缕神魂在稳稳当当地占据了这副人形体魄后,女子睁开了眼。
只是,她眼前看到的,却不是那老太婆屋门前的场景。
难道是那少年将坠子转赠给了别人?不过这也无妨,等我
思绪忽然僵住,她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心中的警觉迫使她以心眼探查自身,接着她惊住了。
她发现此刻自己穿着水绿色的衣裙,脸上抹着极为刺目丑陋的腮红,身材更是不对!自己此刻根本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舞女瓷佣!
第九十八章:人鬼何处不相逢
这是大街上一家古玩店中摆放了十余年的舞女瓷佣,有半人高,上面还有一些极为掉价的裂缝,据传是瑨国两百年前的古物,但是没人相信。
而近日,这古玩便被一个冤大头买走了,放在家中僻邪。
先前女子在侵占对方的身体之前,已感应出是个人形,所以她毫无顾忌地侵入了进去,想着哪怕那少年警惕,偷偷将玉坠放在一具死尸身上,那也无妨,她照样可以操纵这具死尸,找到他将其杀死。
而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所感应到的人形,居然是这奇丑无比的瓷佣!
愤怒一下子点燃,她想要将自己立刻剥离这具瓷佣,但一时间无法做到,而更令她寒冷的一幕出现了。
她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少女。
她知道这个少女,这少女与他以前都是宁擒水的徒弟,如今也同在一个师门出生,这般黄毛小丫头,平日里自己应是可以随手捏死的,而此刻她却惶恐不安起来。
因为这少女拖着一把大铁锤站在她的身后,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显然是她那师兄的准备。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极为致命的错误随着她想要挣开这间瓷器,她身子一动,惹得这瓷佣也动了。
见到这瓷佣异动,宁小龄娇小的身子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她神色一凛,心想师兄果然不骗我,壮起胆子,立刻学着那评书中所说的一般,威风凛凛地喝了一声:“妖怪看打!”
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拎起榔头,砸了下去。
乓得一记声响里,那看似很脆弱的瓷器竟然只是出现了裂缝,并未直接破碎。
宁小龄一惊,她知道自己手上的力道,不曾想这瓷佣竟然这都未破,难道真是那瑨国的古物,看来师兄还是挺有眼光的,只是可惜了这古玩也不知花去了多少银子。
想着这个,小龄悲从中来,下一记铁锤猛地抡圆,用上了浑身的劲。
瓷佣想要躲避,但是根本无法挪动这副身躯作灵活的反应。
清脆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那瓷佣的碎片哗啦啦地掉落一地,红红绿绿,很是凌乱醒目。
高楼之上,那妙龄女子猛地喷出了一口血,她身子摇晃了两下,纤细的手指按着红唇一抹,试去了嘴角的血迹,眼神中再无半点玩味,而是不死不休般纠缠的怨毒。
而这怨毒一半是来源于那少年该死的算计,另一半则是源于那黄毛丫头那句“妖怪看打”。
这对师兄妹都该碎尸万段!
城门早早地闭合了。
此刻小年夜,蓄势了半年的飞花楼头牌歌姬,在梳拢之日忽然坠楼自尽,那在民众心中声望极高的城主大人,竟也跳河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几个原本在河畔犹豫不决的商贾和士,原本还想着要不要斗胆上前与那城主大人搭话,但是传闻有说城主大人年轻时候可是铁血阎罗,如今老了也不喜欢人叨扰,哪怕是平日里出来走走逛逛时,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但他们犹豫之中,却目睹了这样的惊天变故。
一开始,那歌姬的坠楼只是让他们心惊怜惜,此刻老人的跳河则是让他们感到震撼。
而先前那一闪而过的白衣少年又是谁是眼花了么?
不安的气氛在普通的民众之间才刚刚爆发出来,而在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暗流已经激涌成旋涡,即将掀起滔天的浪潮。
许多人慌张地要往家里跑去,而他们的视角里,无法看见那门口的大红灯笼已换上了苍白的颜色,而每一扇的门的背后,也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的自己。
当然,这些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还未实际降临的恐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割开心中恐惧的刀子。
此刻,在尚且还算平静的长街上,那老婆婆的身躯血肉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腐烂殆尽,化作了一具白骨。
宁长久没有去那具白骨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就在方才,他原本依附在那瓷佣身上的一道灵性破碎了,他知道此刻那个幕后操控一切的妖应该也受了点伤。
那个妖怪与这种城池极为契合,哪怕是他也无法探知到对方的位置,但此刻对方神魂损伤不小,势必会露出短时间内难以修复的破绽,这抹破绽的存在或许会让对方凶性毕露直接降临当前,也可能让对方反而安心地推动计划的进行。
宁长久希望是前者,但是这条安静的长街已经冥冥之中兆示了答案。
宁长久在这两日之间已经推演了许多事,但是如今眼前的这座城池,依旧展现出了超乎预料的变化,他能感受到,这城中的阳气,就像是急剧落下的太阳,等到阴阳彻底颠倒之际,这座城中,所有的人便都会不知不觉地死去。
而那些提前自尽之人,显然是事先便知道了这些,不知他们被那幕后的鬼给予了什么许诺,竟这般果决地纷纷了断,甘愿化作不见天日的鬼魂。
宁长久闭上眼,最近城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在脑海中串联着,穿城而过的河水、潜伏暗杀的树白、桥边歌舞的少女、坠落的歌姬、跳河的城主、化作尸魔前暗算自己多次的老婆婆
这些思维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风暴般聚集拼凑着。
最后,那小姑娘口中哼哼的曲子在脑海中经久回荡。
“芦花成雪几年头,珠黄玉老,一声一声叹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