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他补充了一句,再度抬眼查看对方脸色。
舅舅说了,虽然这是老生常谈的套话,但也是最切中要害的实话,比谈亲情、谈皇族荣辱要有用得多。
和缓的钟声里,义成公主的声音也舒缓下来,但面色却更加灰败苍老。
“回去告诉林世蕃,老婆子知晓这中间利害,会尽力一试的。”
钟声稍稍快了一些,“铛铛”之声与人体内的心跳同步脉动,两人都将或浮躁或悲苦的心情收起来。
“舅舅说,摩多可汗虽无大志,但却是有守成之主的眼界的,权衡利弊之后一定会选择与大宸互市,与民休养生息。”
世蕃的原话是,既然拉木伦王难以争取,便必须说通铁勒王和义成公主二人支持重启互市。
除了这几个重要人物,土奚律四大王族只剩最后一个兀勒王,此人原是摩多的族叔,封土在北地苦寒之境,是土奚律最没有存在感的部落,手下控弦将士仅两万。
且依照禀义的线报,近日拉木伦王的独子也盖,与兀勒王过从甚密。
这二人能有什么图谋,简直太好猜测了。
“你舅舅所言不错,摩多确是个仁厚的孩子。”
不知何时耳中听到的钟声已经再度激越紧促起来,义成公主唇角微弯,一丝惨淡却真切的笑意像草间的露珠一样从她面上浮现,倏地消失不见。
腊月初四日,午膳过后天上便有灰色雪粒子洋洋洒落,林世蕃暗中携卫承晔潜行至泉上城东土奚律最大的马市。
二人自一处马场转过,鉴赏了各色品种的土奚律名马,换下坐骑之后又到马市中绕了两圈,这才在江禀义提前在各处撒下的岗哨的引领下来到一处颓败小院。
灰尘与蛛网密布的门框里藏了一角残存的石碑,上面依稀以汉字和土奚律字写着“国医”二字。
一身土奚律牧人装束的风逐自小院中走出,与他二人打了照面便守在门外。
院中空空如也,即连衰败的荒草都只剩零星草灰,想是来往的牧人马贩在此取暖所致。
呼啸的北风漫卷起灰败的雪花,一名男子逆风长身而立,黑亮的长发飞散在胸前,发丝掩映之中的竟是一双灰绿色的眸子,形如妖孽。
“林元帅,好久不见。”
刚进入帐中的承晔勉强压抑住心内的惊怖,收敛声息站在林世蕃身侧。
“阿澜,我们明日去见摩多可汗。”
如同向老友寻求帮助一般,世蕃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承晔深吸一口气,再度掩饰惊讶。
阿澜,天生绿眸双瞳,是土奚律老可汗座下首席巫医。
传说六年前因救治老可汗不力致其暴毙身亡,被拉木伦王见罪,声称其乱行巫蛊之术谋害可汗,诛除阿澜全族五十二口人,并掠夺其妻女为奴。
灭门当日,阿澜因连夜前往山中为老可汗寻找药引而免于灾厄。
之后土奚律境内大肆搜捕,甚至将追捕文书传至大宸境内,也未找到阿澜其人。
“当然,当年不得已藏身大宸军中,忍辱负重便是为了今日。”
近身看他才能发现,大约是因为极大的仇恨藏在心中多年,阿澜显得十分苍老,神情灰败寥落,让承晔无端想起同样落落寡合的傅制,这二人神情萧瑟的样子颇有几分神似。
“这六年之间我和景林协助禀义在土奚律境内找寻你剩余族人的下落,只知你尚有个女儿,三年前被拉木伦王卖给一队大宸的马贩子,之后便没了踪迹。”
世蕃深吸了口气,禀义当年上报的消息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阿澜之女被拉木伦之子也盖常年凌辱残害,因其性子刚烈,在一次受辱之后咬破了也盖的喉咙。
绿眸双瞳的妖冶女子舔着嘴上的血迹向天狂笑,笃信轮回因果的土奚律人被这一幕惊吓到,便匆匆寻了个大宸的马队将这“吃人的巫女”卖出,妄图将妖异之祸转嫁大宸。
从此之后土奚律全国上下谈巫医色变,人人畏巫蛊如猛虎。
“阿澜不便外出找寻女儿下落,在这里恳求林元帅,务要找到她,阿澜残生所愿,唯有此事。”
高大的身躯缓缓跪下,世蕃紧走几步扶起他连连应允。
起身后的阿澜却背转了身子,往院落深处尚未彻底坍塌的几间破屋默默望去。
世蕃和承晔见他有逐客之意,便悄悄转身离去。
身后卷着冰粒子的冷风裹挟着沉沉叹息:
“老可汗毕生敬我信我,如今我要带着异国之人杀他的王族——林大人也会瞧不起阿澜这等无国无君的人罢?”
世蕃转过头深深望着他凌风的背影,面上难掩伤感:
“阿澜这是过分执念了——那等无国无君的,另有其人!”
行至院外,风逐凑在世蕃耳畔轻声耳语了一番。
世蕃讶然侧身,目露喜色追问:
“真的?”
风逐也笑道:
“是,只看眼睛和风骨,十足十便是那人。”
“先不要声张,将人救出之后妥善安置,待我回京再行处置。”
“是。”
世蕃戴上风帽,向承晔招招手上马而去。
身后的街口,陆续回帐的人群里,一袭黑衣一闪,隐入人群之中不见了。
第42章 蛊祸
摩多可汗今年初初方过二十岁,他后宫中地位最尊崇的是被誉为“天女之眼”的侧妃,拉木伦的女儿也加因。
两个月前医女禀报也加因已有了身孕,摩多欣喜欲狂,特特驰马去了萨满庙祈福,希望侧妃为自己顺利诞育一位王子,也好自他手中继承汗位。
也加因深知摩多可汗心中所愿,自己也乖觉地每日都风雪无阻地到萨满庙祈福,甚至将一位萨满婆婆带进王帐与自己同住,日夜做法事许愿,以期能为可汗丈夫一举生男。
这一夜三更过后,随着王妃帐中一声凄厉的叫喊,摩多可汗自梦中惊醒,只见萨满婆婆匆匆自王妃帐内出来禀告道:
“大汗,王妃忽然腹痛难忍,大汗快来看看。”
摩多立时大惊失色,未及披衣便跑到王妃帐中探视,生怕她腹中的王子出事。
在萨满婆婆和医女百般折腾下,也加因哽咽哭闹半宿之后,约莫到了四更天里,腹痛逐渐止住并沉沉睡去。
摩多可汗这才惊魂甫定,揽着怀中的侧妃,怀着对她腹中小王子的期待渐渐合了眼。
五更未到,天色刚刚擦亮,却听见常贴身陪伴他的正牌可敦、义成公主的刘嬷嬷乘着马车在王帐外哭喊。
摩多刚安定下的心又被惊得狂跳起来,忍下心中升腾的怒意出帐责问:
“什么事胆敢在王帐外喧闹?”
刘嬷嬷冲破武士的阻拦,一头扑倒在摩多脚下哭道:
“大汗快救命,我们公主忽然腹痛不止,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冲撞。”
摩多可汗深觉今日情形十分诡异,一时毫无头绪,只得简单整理行装,骑了马进了公主府。
义成公主尚在卧房之中,脸上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腹痛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帐中面色黯黄的老妇,他曾经的继母、如今的名义之妻,摩多忽然起了怜悯之意。
扭头向地上跪着的一群下人恨声骂道:
“给我查,查出是谁伺候不周,本汗严惩不贷。”
眼看着护卫进了门将一众下人拖出去责打,这才赶紧询问医女救治之法,看着医女备了药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因惦记着午间要接见大宸使团,摩多安抚了病榻上的义成,着令她好生休养,将她祈求的眼神视若无睹,只待出门离去。
看到院中被护卫责打之下哭天抢地的下人,摩多又不由一阵晕眩,冷不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扑到身前抱住他腿央央哀告:
“大汗大汗,公主病得蹊跷,一定是被刁奴下毒所致,可汗不能放过这个歹人哪!”
摩多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方才的刘嬷嬷,便勉强压制心神问道:
“你要待如何?”
“依婢子看,现在那歹人一定未来得及将罪证毁掉,如果可汗查搜公主府上,必有所得。”
摩多以手扶额,唤过最近的一个护卫吩咐道:
“让刘嬷嬷带你们四处查搜,看是否有刁奴祸主的证据。”
他自己只得再度回到义成卧房内,一面胡乱用着下人奉上的早点,一面不耐烦地等待搜府结果。
直搜了一个时辰,也未见结果,只见刘嬷嬷指着义成公主所居的房内吩咐:
“既是伺候主子的时候出的差错,罪证尚留在公主房内也未可知。”
一边说着,自领了两个护卫走进堂房,轻手轻脚地查看各个角落。
次间临窗的贵妃榻上,正堆放着一张狐皮毯,应是义成刚坐过的,下人还未收起。
刘嬷嬷随手将狐皮拿起,待要折叠放好,自毯中滑落一物,“叮当”一声脆响,满堂皆闻。
摩多一下自榻上跳起,三步并做两步进入次间。
地面上安静躺着一只血红色的圆钵,以义成常用的猩红绢布铺在里面,缎子上放着白缎包裹的布偶小人,插满绣花针的身上赫然三个血字:
也加因。
义成常用的物件,写的是汉字,又是最亲近的嬷嬷自她常用之物中翻掉出来的,事情昭然若揭。
身边的护卫和下人越聚越多,因老可汗死于巫医蛊毒,土奚律人对巫蛊之事常有本能的恐惧,恐惧之中更能牵扯到他们无尽的想象力。
人群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不时有只言片语闯入摩多的耳朵:
“……也加因王妃死了,将来大汗不正是摩可里亲王来做”
“萨满婆婆护着王妃呢,那诅咒被萨满婆婆回转到下蛊之人身上了……”
“……王妃昨夜腹痛不止,差点连肚里的小王子都保不住了”
强忍住心头升腾的怒火,这汉家女子竟然如此歹毒,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可汗大位,什么狠毒的事都敢做!
摩多挥起手中马鞭胡乱抽向正在议论纷纷的下人们,直到脑中逐渐闪出一丝冷静,才想起今日着实有使团要觐见。
愤愤然罢了手,丝毫不再理会病榻上义成的呼呵呜咽之声。
冲出公主府跳上马背,不住以靴尖狠刺马腹,一人一骑向王帐飞驰而去。
巳时末,摩多可汗升王帐,于金座之上携三大部落王邀请突伦使团觐见。
主座最上首的拉木伦王以阴鸷的目光看着使团末位一名戴着帷帽的男子缓缓走近,毫不掩饰目中的凌然杀意。
世蕃快速瞟过帐中诸人,垂下眼睑敛住目中疑惑,义成公主竟未出现。
再次抬头目视正中上首王座上的摩多可汗,世蕃一派温雅诚恳。
双手交叉在胸前,单膝落地,口中大声喊道:
“大宸林世蕃,奉我朝皇帝陛下之命携团出使土奚律,觐见摩多大汗,以期与贵国重结互市,重建睦邻友邦之好。”
有土奚律武士自身旁的费文理手中接过大宸皇帝亲笔所写的国书,摩多可汗接过国书飞快掠过一眼便交给身旁近侍,神情似是十分劳累。
世蕃等人在侍从引导下纷纷落座,他刻意挽着戴着帷帽的阿澜,将他安置在自己下首的座位上,离摩多可汗王座仅有数步之距。
仿若无意地在席上向摩多拱手问道:
“不知今日为何不见贵国可敦出席?臣还带了些大宸特产,是临行前皇帝陛下特意嘱托要交给公主的。”
敏锐地捕捉到摩多面上一闪而过的怒色,世蕃犹自心中疑惑,却听见对面的拉木伦王说话了,言语之间似乎还带着嘲讽:
“贵国公主身体欠安,今日怕是难以前来了。”
拉木伦王以目光示意身旁的一名近侍,那人垂首出了帐门。
世蕃压下心里疑虑,向众人一一颔首微笑:
“臣前来贵国出使途中,恰逢一名故人……”
“砰”,一名近侍自帐外扑进来。
“禀告大汗,王帐之外有人割耳嫠面求见大汗,说有重大冤情要申诉!”
第43章 嫠面
土奚律族中习俗,一旦有人用割耳嫠面的极刑求见上位者,必须要为求见者伸冤。
因此,摩多可汗听完回禀只是微露难色,便让那近侍将人带了进来。
一人在近侍搀扶下趔趄着倒在王座前的毡毯之上。
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承晔闻到极浓的血腥气,抬头才见他割去的右耳仍不住有血涌出,侧颊之上被刀割出的伤口约有寸许深,森森血肉翻卷出来,那惨状让人不忍直视。
坐在主座下首的兀勒王以手掩面说道:
“有什么冤屈快些说,也好叫大汗替你做主。说完了快快下去,今日还有贵客在场哪!”
“小民死罪!”
那人的声音因极度痛苦而显得分外虚弱,帐中诸人纷纷侧目,不敢直视。
“小民原是罪人家奴……在老可汗的国医家中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