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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世蕃向着供桌上“大宸怀远路卫公景林之位”拜了拜,便沉着脸扶起禀义。
“此处不是叙旧之所,我二人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不是他和费鸣鹤死命按住,卫景林罹难之初这人便要关了所有铺面带人杀上北疆了。
一行人到稍间的案几前依序落座,因是密室也未叫人看茶。
“日前已接应到风逐和他带来的那人,现已妥当安置在此地。”
禀义捞起衣袖抹了抹眼睛,好歹止住了痛哭,说话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
“此番刚到乌洛,想必距离摩多可汗王帐还有不少距离,我恐路上生变,还需你先行暗中护送风逐和那人到王帐行在。”
“大人放心,我省的。”
禀义吸吸鼻子,利落回道。
“刚打探到的消息,需要回报大人和小主子知道,突伦派乌木南江的次子,乌木扶雷前来土奚律,商讨购马事宜,目前正安置在拉木伦王帐下。”
意料之中,突伦的人也来了。
“看来拉木伦老爷子是极度亲近突伦,铁了心想要搅黄这次互市了。”
承晔悻悻然,外国来使不听可汗接待,反而住在藩王帐中,可见老爷子在土奚律之隆宠。
“拉木伦王的女儿此前嫁与摩多为侧妃,有消息报她已有了身孕,这对摩多的正牌可敦,咱们大宸的义成公主,可是个不利的消息。”
草原上自来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皆有章可循,如果摩多无子,或者子嗣年幼,论理都会是义成公主的幼子、摩多之弟继位可汗。
王座上的摩多,自来便防着自己幼弟,如果拉木伦之女再诞育出小王子,摩多一定会为了儿子向同父异母的幼弟发难。
“拉木伦岂不是更加得意?眼下便已代行可汗之事,若是外孙得了可汗宝座,还不把手伸到天上去?”
承晔“噗嗤”笑了,舅舅这话说得对,权力是荣耀,也是毒药。就看怎么将其在手里翻转,令一切按自己的意志发展下去了。
沉吟半晌,世蕃抬头又问:
“公主仍住在泉上城府中?”
“是,每月两次到观音庙上香祭拜,比老可汗在时更准时了。”
世蕃点点头,便要起身告辞,承晔也跟着站了起来。
禀义见了连连摆手阻拦,又朝着对过稍间里喊了一声:
“还不快出来?”
对面一阵窸窣之声,一名土奚律装扮少年行至堂中亮光处。
“这是犬子,对土奚律地界人头极熟的,小主子难免要人手递个消息传个物件什么的,他也有些身手,勉强能当一用,就替我在爷面前尽心吧——快来见过小主子!”
禀义一脸急切殷勤,那少年也丝毫不怕生人,跳跃几步走到承晔身前一一拱手。
“小主子,大人!”
他身量与承晔差不多,面孔微黑但不失秀丽。
承晔以探询的目光望向世蕃,却见他一脸玩味说了句:
“眼下在土奚律行走,有个帮手也无不可。”
少年轻快地回身到屋中,挽了个小包袱回来,乖乖跟在承晔身后,一步不离。
重又穿过甬道来到铺面后堂,世蕃忽地想起一事。
“最近有大宸往来的商队,连你通元商行的名头都没听过,可知是什么来路。”
禀义闻言神色一凛道:
“不瞒爷说,七八月间陆续有汉人经营的客栈、赌坊开业,我已着人关注监控,却也未见有何异动,前几日才将人手撤了。”
“如此便重新撒上人手看着各处罢,眼下正是与土奚律重启互市的关键时候,不容有失。”
世蕃见禀义点头答应,又向着他提醒了一句:
“怀远路军虽是卫帅一手经营,如无莅王庇护怎会壮大起来?眼下新帝已然登基,你那供桌上的牌位,只供卫帅怕是不妥。”
禀义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惶,垂首恭谨应道:
“是。”
第40章 泉上
次日用罢早饭,便有土奚律武士带着摩多可汗和铁勒王的旨意迎接大宸使团,双方验了堪合文移之后,自有一队身披猩红斗篷的武士护送使团,前往土奚律当前的王帐所在——泉上城。
与大宸及其他各国不同,土奚律老可汗为了保持族人特有的游牧血性,可汗并没有固定的宫殿居住,而是依靠马车和毡帐在国土内部不停移动着的。
土奚律人称之为“春水秋山,冬夏四时,马背王帐”。因此,土奚律可汗王帐所在是极难探知之事。
此番出使恰逢王帐行在暂驻泉上城,摩多可汗遂决定护送使团到泉上城相见。
此时小雪初晴,地气寒冷,冻土直将马车颠得半尺高,几个少年人不耐坐车,便各自骑马随着使团缓缓前行。
“还未请教你的大名?”
承晔向着昨夜跟来的江家少爷问道。
“我也叫江禀义,我爹说了这是主子爷给他取的名字,他要让子子孙孙都记着。”
“什么?”
承晔和阿小同时一惊,承晔更觉有一股热气自胸口直冲颅顶。
“禀义叔一把年纪了,要这么胡闹吗?”
“我爹说了,没有主子爷我们家早就断子绝孙了,主子爷就是我们的亲人。”
马背上的小“江禀义”此时肩上还挂着那个刺眼的水红色织金包袱,他不自觉地在包袱上扶了一把。
“我爹说了,要是小主子喜欢,我们改姓卫也使得。”
承晔胸口兀自堵着一腔无处发泄的火气,“禀义叔真是胡闹!我父亲对江家能有多大恩德,怎么当得起。”
一瞬间又感念江禀义的恩义,有些心软,便放平了声音,半哄骗半吓唬说:
“还有——我是你哪门子主子爷,往后别这么叫了,这回了大宸只怕要给我招祸的,就喊晔哥儿我就喜欢。”
一旁的阿小却莫名动了容,见小禀义背着包袱似有些吃力,便柔声道:
“这东西很沉吗?怎不能放在马车上?我来帮你背着。”
不及小禀义阻止便提在手中,竟压得他也肩膀一沉,触手托着包袱之时,神情却变得十分复杂。
“我爹说了,有钱行遍天下,我这是给主子——晔哥儿当掌柜的来的。”
生在公侯之家,承晔也有些眼界,闻言也猜到包中之物,哑然失笑道:
“遍地都是商行,不拘到哪儿兑上些银子就好了,何况眼下我们身在使团,食住自有人安排。”
他原本想说,既是银两,带在身上的才能有多少,怎么够长期开销。
小禀义已经从阿小手中夺过包袱,抖开结子偷偷亮给承晔看。
这一来可吃惊不小,除了厚厚几卷捆得极扎实的银票之外,触目可及全是拇指大的翡翠玛瑙,其中尤有一颗婴儿拳头大的祖母绿宝石,看成色是极品,即连皇帝冠子上镶的,也未必有这么大的。
“你……你们哪来这么多钱财?”
揣着这么一大兜宝贝走在荒原上,他不禁有些后颈发凉。
小禀义毫无心机,殷殷注视着他:
“我爹说了,这宝贝都是主子爷给的银子生出来的,也该花在主……晔哥儿身上。”
“快把你东西收好,轻易别再拿出来了!”
承晔和阿小同时机警地往周边一瞥,“今早出发以来,总觉得有人在窥视我们。”
承晔心里嘀咕,难道是因为见了小禀义包中的宝贝生出的担心?
不远处护卫使团的两名黑衣红斗篷武士低下头,将流离在使团众人身上的目光收回。
“怎么,那人不在使团车队中?”
泉上城的小毡帐内,青绸帘幕之后的老者问道。
“是,我们的人看得真切。那年小的身旁多了个少年,年龄容貌都不是先生要找的人。”
幕后的老者沉吟一晌,似是在轻轻嗤笑。
“林世蕃果然谨慎——让你的人跟紧点,到了泉上城内,我不信这人还躲着不出来。”
“是”。
帘外的黑衣人小心应着。
“后面的事都准备好了?那人的家眷都安顿好了?”
“先生放心,银子早就送过去了,人手也埋伏下了。待事情一成,便斩草除根。”
“哒”,自幕后丢出一个极小的青色瓷瓶。
老者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赏你的!差事干得不错,每日服一丸,事成之后再把剩下的都给你。”
黑衣人如聆天籁,膝行几步抢了那瓷瓶藏在身上,立即叩头跪谢不迭。
路上行了五日,到了冬月三十日午间时分,使团抵达摩多可汗王帐所在的泉上城。
为表对大宸来使的敬重,世蕃一行人被单独安置在特制的毡帐内。
除了专供议事、用膳的帐子之外,按照各人官职等级,分别有大小、形制不同的毡帐作为下榻之处,马匹和车辆则有专门的随从仆役接管。
摩多可汗遣钦差前来帐内接见使团,告知将于腊月初五王帐设宴接见大宸使团,于是使团众人便暂居毡帐中等候召见。
泉上城是土奚律最大的城市,其王族在城内居住者众多,因此城内有不少木石堆砌的建筑。
接应使团的铁勒王特地将使团引领至一座寺庙前逗留。
这是一座完全汉制的观音庙,三进院落里依次供着圣观音像、自在观音像,最后一座宝殿内观音手里抱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婴儿。
从铁勒王口中得知,这是老可汗特地为大宸前来和亲的义成公主所建,以示对公主的恩宠,而义成公主也因此常年定居在泉上城的府邸之中,未随王帐常年迁徙。
居住在泉上城的土奚律人都知道,每月的初一、十五,是他们的大宸公主可敦到观音庙还愿参拜的日子。
这位汉人公主可敦极喜爱与民同乐,日常里与土奚律人亲如一家,每月的两次参拜也将观音庙对所有平民开放,运气好的时候,普通的牧民能在观音像前见到他们尊敬的可敦,并能得到来自她老人家的赏赐。
而老可汗身死、她老人家又嫁给自己继子、老可汗的长子摩多可汗为可敦之后,并不被摩多可汗敬重,因此,老可汗专为可敦所建的观音庙里,每月开放之时也不复往日人声鼎沸了。
又到了初一日,一清早便下起了如手掌大的雪花,观音庙中更加冷清,只有寺中僧人敲起的钟声在风雪中传出老远。
观自在菩萨宝相华丽庄严,对身下莲座上剥落的彩漆浑不在意,只以一双看透众生之苦的悲悯眼神望着跪在座下的土奚律可敦。
义成公主已经年过五十,闭目专注诵读佛经之时,眼尾下方有深刻的纹路。
夫君身死之后,她的容貌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衰败,像一朵干涸在荒漠中的花。
而她的内心却早已波澜不惊,大约从离家远嫁异族开始,她心里的少女就已经死去了。
第41章 轮回
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前院钟楼之上的僧众,在敲起晨钟之前齐声颂道。
义成公主缓缓张开双眼,在蒲团上直起身子。
“大宸卫承晔,参拜公主娘娘。”
她身旁两步开外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土奚律牧人装扮的少年,在第一声钟声响起后,大声说道。
“铛铛铛铛……”
钟声激越急促,一如义成公主此刻愤懑难平的心情。
她的母国,她的亲人,将她远嫁异国不管不问,间接杀害了她的夫君。
现在她忍辱下嫁继子,生不如死,这些人又以母国之名前来拜会,只想让她与继子斡旋,重修两国之好。
她切齿半晌,自牙缝中挤出一句问话:
“听说,莅王的小儿子做了皇帝?”
“是,陛下天纵英武,闻知自己的姑母孤身在塞外数十年,也多次泪下。”
承晔见对方一脸恨意,极力压制住被这急促的钟声催生出的心浮气躁。
钟声急促敲过十八下,开始变得极为舒缓,两次钟声的间隔令空气分外安静。
“呵,他倒也不是庸才,知道倚重你舅舅,想到了与土奚律重修互市的主意。”
义成公主冷哼连连,却轻易便将承晔的来意道出,反倒令承晔一时语塞。
“公主殿下身处漩涡之中,最应知晓,当前对您和爱子来说,唯一能依靠的仍然是大宸这个母国。大宸与公主,才是唇齿相依……荣损与共的关系。”
承晔本能地压低了声音,不经意往身后的土奚律仆众身上扫过。
舅舅说过,钟声将极好地掩盖二人的密语,毕竟对于义成公主来说,当着一干异族仆人,与任何人在观音庙中说起汉话都是极反常的行为。
侧脸窥见义成公主默然不语的神色,承晔在心底叹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说辞继续背出来:
“土奚律此时与大宸互市交好,公主与爱子在土奚律所受的礼遇也便会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