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在马背上坐正了。
瞧着承晔挺得笔直的脊背,阿小也咬咬牙,自马背上撑直了身子。
“白老板这一次做的什么生意?”
世蕃费力咽下口中的干粮,仿若无意般问道。
马队的头目叫白先,约莫三十岁上下,面目白净,见人便带三分笑,又有四分不合时宜的疏狂。
“无非是些丝绸、茶叶,跟人换些皮货。回去倒手一卖,约莫能赚一点银子,一家子过年碗里能有些油星子。”
“常年在西边行走,可否做过通元商行江老板的生意?”
“这大宸西边发财的大老板也极多,咱没怎么听过有这号人物。”
白先一面努力回想,一面喃喃。
“哈哈哈,原来如此。”
世蕃与白先相顾大笑起来。
“这招是不是太草率了?”
承晔望着前行的马队众人,向世蕃微微靠拢,低声说道。
“如有人不愿此次互市达成,多的是法子,到了土奚律境内,令人假扮其牧民攻击使团,闹得两国不痛快,大宸撤回使团,甚至与土奚律翻脸,互市更是无从谈起,这就是个简单法子嘛。”
“这简直不能说是有所图谋,反而更像是对我们的提醒。”
世蕃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众人,眼中阴翳之色越来越盛。
想搅乱新帝治下的朝局者大有人在,尤以屡生事端的延陵王首当其冲,不知这队明显假扮的商队又是哪股势力派来的。
“我看延陵王也只是一味跋扈,种种行径实非人君所为,怎会有人听从?”
“在此朝事未稳之际,便是延陵王无心,他身后的人也不甘愿就此放弃。何况他还是这么个跋扈的样子,少不了要兴风作浪——”
世蕃回过头望向承晔,神色明昧难辨。
“更何况,如果伺候这么个莽撞无心的主儿,擅专弄权敛财的手段不就更便于操作了?”
自古以来便是主上昏懦,才有翻云覆雨的权臣出现。
承晔陡地打一个激灵,心思也沉重起来。
是夜入住大宸西境最后一个驿馆,土城驿。
“商队的人并无异动,都挤在两间驿舍里睡了,驿卒无人往外传递消息……傅制也歇下了。”
承晔向世蕃简短禀报,心下不免腹诽,若傅制今夜仍在院内,大约会说在赏雪了。
世蕃执笔快速在纸上写了个地址拿给承晔,就着烛光让他记下,随手在白烛上引燃了,二人亲眼看着那白色纸张在地面上燃成纸灰。
“你今夜独自乘快马过境,按着这个地址去找江禀义,让他派一队人到乌洛接应使团。”
世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给他,“将这封信交给他,让他联络京都的人,暗中查一查与傅制纠葛的胡姬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
“舅舅倒不怕信被人劫了?”
承晔讶然。
“他们看不懂,”世蕃拍拍他肩膀笑道:
“过境之后换上那边的衣裳,切记不要被人尾随。”
第38章 乌洛
乌洛是土奚律与大宸接壤之地,向东为大宸人烟罕至的西陲,北边邻着几个游牧部落。
因地偏天高无人管,加之气候恶劣,地气干旱,当地牧民常因争夺水源发生械斗。
这一日使团众人在边境上别过白先的马队,自进入土奚律境内。
眼看乌洛已在西方天际遥遥在望,却有数百牧民跨马持刀在路上打将起来,几里地之内瞬间尘土漫,喊杀声震得人耳膜疼。走近才知两个部落因争夺一口水井而大打出手。
世蕃心里嘀咕,怎的与白先刚分别没多久就出了事。一面让李冲将自己的嘱托再度向使团内的文官再度重申了一遍,一行人便驻马休整,暗暗做好应变准备。
果然牧民中有人越众而出,指着使团众人大声喊叫,不一会儿便有近百人响应,向着使团的马队围拢而来。
“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连大宸使团的便宜也敢占。”
李冲目露凶光,咬牙笑着说道。
“此是三不管之地,又未与土奚律官方会面验证堪合,民众骚乱之下与使团发生误会,出了什么事土奚律自不必担责任,少不得让大宸吃了这个暗亏。”
费文理一改常日里谦和乐天的做派,紧紧盯着前方围拢来的牧民。
“放!”
世蕃一人单骑驻马于使团最前方,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名护卫向涌上来的人群中抛出无数个水囊。
这下不仅向使团围拢的人群散乱下来,连正在打斗的牧民也赶忙上前争相捡拾水囊,一时乱作一团。
世蕃挥手令使团绕过人群继续前行,心内疑惑更盛。
回头向李冲众人道:“加强警戒,可能还会有麻烦!”
邻近天黑之时,果然身后马蹄声大作,黑压压一片也不知多少人,杀气腾腾追着使团队伍而来。
为首几人操着汉话喊道:
“就是前面的人,给咱们水里下了毒!”
“不能放过他们!”
“抢了他们的车马做补偿!”
世蕃命护卫围在使团后方和两侧收缩防卫,自己以极快的手法卷起文官服宽大的袖摆,自马上提槊向前凌众而出。
费文理在他身旁亮出堪合和黄绫缎遮盖的国书,“我等奉大宸天子之命,前来出使土奚律,此为堪合和国书。”
又用土奚律部落语重喊了几句。
人群中一阵哗然,忽地又有人大叫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草原上的勇士要在汉人官面前颤抖退缩吗?”
人群中再度一阵骚乱,数十骑已经掠至卫队身前。
世蕃冷哼一声,提槊在胸,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之中。
他身后的黑暗之中,又有两队人马呼喝着向使团靠近。
“哐啷!”
百里之外的泉上城,一处低矮的毡帐内,一名肥硕的黑衣人跪在地上不住叩首。
他身前的青绸帘幕上,映出一个枯瘦身影。
“谁让他擅自行动的?”
苍老的声音自帘后发出,含着十分的愠怒。
“是……是胡大人下的命令。”
“这蠢物!”
“他说……说是不用裹川、沙蒲两州之地来换,他也有法子帮旧主把这次互市搅黄,还能除掉林世蕃。”
“哼……”
帘幕之后的老者似乎怒极而笑。
“蠢物不足与谋。”
谁真的要将大宸两州之地送与土奚律,不过是个鱼饵罢了,他们此番动作,平白打草惊蛇。
“我怕这姓胡的没杀林世蕃,反而先送了命。”
老者的声音更加阴冷。
“白先去了?”
“白先应是回去了,我们的人未见他在乌洛出现。”
听到帘后冷声嗤笑,黑衣人无端觉得脊背发凉。
“告知京都和土奚律的各方暗桩,如遇到林、卫两家查探姓胡的,叫他们无须隐瞒,把消息放出去——你先去罢,按原计划行事。”
“是……”
黑衣人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把想要说出的下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白先和他主子听说旧主要将裹川、沙蒲两州献给土奚律,换取互市失败和林世蕃的命,已然十分不满,差点就要造反了。”
“咱们的人打扫战场,没见到白先在里面。”
李冲附在世蕃耳边轻声禀报,世蕃心下更是疑惑不已。
“大宸来使是土奚律的贵客,也是铁勒王的贵客,咱们的牧民们冲撞了贵客,在下深感抱歉。”
卫承晔跟在费文理身后,听着他身旁的土奚律武将喋喋不休,一心要帮铁勒王开脱责任,心里不由暗暗发笑。
使团在铁勒王下辖的地界与牧民起了冲突,看来这场闹剧八成是拉木伦老爷子幕后指使的——这二人不和在土奚律已然是人人皆知,只是没想到拉木伦对大宸使团敌意如此之大。
注意到陪同土奚律武将走在队伍前方的舅舅向自己颔首,目光中隐隐流露赞赏之色,承晔知道自己这个主张做对了。
他心知乌洛必会有人对使团发难,又知此地界是一向深明大义亲近大宸的铁勒王麾下治所,因此在让江禀义派人快速接应的同时,利用他在土奚律的关系网向铁勒王报了信。
“少爷你不知道,原来林大人让云追大哥领了一队好手一直暗中护着使团的,啧啧,竟然之前遇到山贼劫持商队的时候都没出来。”
阿小因刚刚酣畅淋漓与人打了架,此刻正在眉飞色舞和承晔夸耀。
“想是云追哥哥收到的命令便只是在乌洛才出来襄助罢。”
承晔想着途中所遇情境,如何都觉得对手太蠢,除非如舅舅所说,他们是特特来做提醒的。
“可惜少爷带土奚律武士来的时候,云追哥哥和江掌柜带的人已经把那批牧民整治得差不多了,不然少爷你……”
“此处是铁勒王特地为使团选取的住处,跟咱们王后一样,汉家人住毡帐可能不习惯。”
一群人进了乌洛城,来到一座四层的汉家楼阙前,领头的土奚律武将大声向使团众人介绍。
原来在一楼堂内早已备好了晚宴,那武将两手挽着林世蕃和费文理率先入席。
世蕃又安排李冲将卫队众人驻扎好,拿了酒和羊肉分给将士们,自己领着使团众人赴席,期间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宾主双方直到三更过后才尽兴而归。
各人因到了铁勒王庇护的地界,兼之酒虫上头,筵席散后便各自回房倒头大睡。
天还未亮之时,忽地楼下一阵喧闹,接着便是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喊叫:
“起火了!起火了!”
第39章 禀义
“今夜的事,到这里才算结束。”
世蕃以黑斗篷裹头,身体隐在无边黑暗之中。
“不明白他们土奚律人,用这种小事折腾使团,不至于离间铁勒王和大宸的关系,也不至于让摩多可汗治罪于铁勒王,究竟是要干什么?”
承晔站在墙头身形有些晃荡,他不习惯这样俯视街面上的众人。
目光所及之处,使团的几个重要人物都出来了,只是形容稍显狼狈——后厨起的火,要燃到使团众人歇息的前楼本就要一段时间,故而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逃生时间。
承晔目光一瞬,望见站在人群前方的傅制,一袭青袍猎猎,火光映在脸上,仍然无法掩盖他青白面色中疏离寥落的神情。
“你去找方才主持筵席的武将,告诉他起火的事,也让他不必忧心,眼下使团已经安顿好,就在营帐中歇息便可。”
世蕃对身后的李冲吩咐,对方向二人拱手之后,身影掩入夜色之中。
转头向承晔道:“我们去找江禀义。”
通元商行原本是十几年前怀远军在土奚律特意安插的谍报线,卫景林特意以十万两银子交付给属下“四义将军”之一的江禀义,原是要他借在土奚律行商之名结交土奚律贵族,一则打探消息,二则挑起各部内讧,令土奚律沉湎争斗,无暇东顾大宸。
谁知江禀义颇有经商天分,十年里贩马、皮货、丝茶、行镖甚至军粮,样样都有涉及,逐渐做成土奚律地界上极有名气的大掌柜。
而前几年先帝屡屡见疑于怀远军、克扣军费之时,多半军马皆仗通元商行自土奚律低价购得。
“禀义叔这种人物,为何一直对怀远军忠心耿耿?”
卫承晔记得他问过大哥这个问题,他讳莫如深。
而此时世间已无怀远军,怀远旧部是否还可靠谁又知道?
承晔昨日问舅舅,仍然未得到答案。
江禀义将见面地点定在一处繁华街市,此处胡汉混杂居住,入夜仍是车马川流。
入得店门之后,绕过前街门面进入后堂。
一名身长八尺有余,虬髯满面,根根如刺般直立的黑脸汉子候在当场,正是江禀义无疑。
他见到二人进来便躬身长揖:
“林大人,小主子,此处不便说话,请随我来。”
禀义掌灯亲自在前引领,三人在后堂稍间的暗阁里进入一条黑暗狭长的甬道。
约莫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得一处明亮宽敞的房内。
承晔颇觉这甬道建的有趣,正在凝神打量,才知那甬道应是两面墙中间的夹缝,在外看不出内中蹊跷,心内不觉暗赞一声。
浑然不觉身旁的江禀义已经眼圈红肿,想是忍着眼泪哽咽许久。
“我主子爷死得冤哪!”
八尺高的彪形汉子,对着堂中央供桌上的牌位拜下,号啕痛哭。
承晔再次一呆,昨日初见禀义叔便是这般光景,一到无人之处就大放悲声,丝毫不顾虑自己已是不惑之年叱咤风云的人物。
承晔毕竟是少年心性,家中遭遇大变的伤痛无助之感已经被层层坚毅隐忍下去了。
若说昨日见面他还想与禀义叔抱头痛哭一场,到了今日这位长辈再度如此他便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