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面看着新月如眉一面喝着酒,耳中还能听到远远近近的各种声响。
这屋顶之下有男女在低声说笑,偶尔还有女子的唱和以及丝竹笙箫响起,更远处的街巷上有马蹄踏踏脚步沉沉,混迹在街上杂乱的人群之中,这是沙洲府分布在附近的暗哨和护卫们。
不远处的天音馆三层,因为没有关上窗子的缘故,猜拳行令的笑声也很清晰,阿小甚至能从声音中听出小图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但庞立仍然十分清醒。
忽然,他的耳朵一动,在这所有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尤为不同。这是在上下起伏飞掠的脚步声,很轻,很熟练。阿小一个翻身将自己隐藏在另一面斜坡的暗影之中,侧耳倾听,能感知到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在天音馆周遭来回盘旋。
他的身子越来越紧绷,这个人,如果单打独斗,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
但是在如今的境况下,他还没有合适的时机快速离开而不被此人发现,一旦自己暴露,对此时身在天音馆的沈迟庞立和小图三人就十分不利,沙启烈的人立即便能发觉他是刻意在外围探查天音馆和周边情形,为沈迟打掩护的。
正在犹疑之间,自天音馆方向有一阵疾风吹来,黑暗之中一个暗影如同被投出的石块,精准地向阿小所在之处砸来。
阿小堪堪闪身避过,扭身出拳虚晃一记,对方一脚踢中他小腹,虽然来势凶猛,但阿小仍能感受到他力道之中的收敛,心念一动,他在对方肋下的另一只手便收了五分力道,待击中对方之后,他身体同时向后滑出数步避开。
滑开的同时仍然听到对方发出嘶的一声,似是肋下吃痛,阿小挑眉,不至于吧?
看向那人的脸,两人都禁不住惊呼一声。
风逐反应速度更快,他低喝一声“你这臭小子”,便欺身上前揪住阿小按在屋顶上。阿小这次没有还手,任他将自己放倒,出声问询:
“我的哥,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他不是奉林世蕃之命跟踪兵部发出的那批饷银的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而且——阿小看了一眼他肋下位置,他仿佛是受伤了,方才短暂交手之后他就发现了。
“我来找你这臭小子报信。”风逐咬牙切齿,忍不住在他前额上给了一记爆栗。
阿小呲牙忍耐,他受伤了,而且他说要报信,一定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我们要即刻出发到土奚律,亲自找铁勒王确认灵州贾氏买卖马匹的生意,这是京中皇上和大人们商议之后的决定。”
阿小神情陡然一凛,“出什么事了?”
“兵部此前同时发出的五路饷银,目前至少已经探出三路都在中途折转到其他方向,我一路跟进的前往武川东陵卫的那一支,最后抵达灵州。在他们与贾氏的人接头之时我被延陵王的管家所伤,逃回了京都。”
延陵王的管家提前抵达灵州,一直住在贾氏府中。东陵卫那批饷银抵达灵州之后立即与贾氏门人接洽,那管家便在其中,也因此发现了一直尾随的风逐,飞出暗器将他打伤。
风逐为了逃脱,生生割开伤口取出暗器,将其嵌入贾氏的一名随从心口处,自己则趁混乱之际逃脱,藏在商队马车之下接连数日滴米未进才混入京都。
所幸昏厥之前阴差阳错上了傅制的马车,傅制将他送回林世蕃府中,在察觉事情不对之后,他又立即想办法向皇帝传了消息,多方确认之后便发现兵部的这五批饷银都可能在中途改换路线,全部运往灵州贾氏处。
阿小倒吸一口凉气,原本要查延陵王谋划军马之事,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如此大的手笔,公然将朝廷饷银挪用给商户。
“这是要出大事了啊!”阿小惊道。
风逐陡然伸出手掌掩住他的嘴巴,两人屏气凝神,身下小楼上的窗子被打开,似乎有人倚窗外探。
一个女子柔婉娇媚如同莺啼燕转的声音响起,“看来沙洲府要出大事了呢,先生。”
一声冷笑过后,苍老喑哑的男声响起,“他多行不义,老夫此番一定要他死不可。”
屋顶上的两人同时一阵悚然,这个声音……他怎么会在这儿?
第217章 蜂蛰
小图端详手里的酒葫芦,昨夜醉酒过后,早起之后眼皮略肿,声音嘶哑。
“这么快就走了啊。”
站在一旁的庞立衣冠舒展神色清爽,只有眼角略有些疲态,他看着手里一张便笺燃尽,眉头更增了几分忧虑。
“看来是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不是出了事,他不会走这么急。”
二人走出门外,此时洒落在庭院内的日光已有几分热度,沈迟孑然负手立在庭院之中,仍然仰着头望着蜂巢不语。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沈迟回头一看,庞立又加紧几步走到他身旁附耳一阵低语,沈迟眉眼一挑,神情讶异。攫欝攫
“他?”眼风不经意向垂花门处站着的几个仆人扫过,压低声音似是自言自语,“那可真是乱了套了。”
脸上神色却忧喜难辨,庞立也是一脸若有所思,只有小图眉头紧皱成“川”字,口里喃喃说着“这事可麻烦了!”
垂花门处低头站着的几个仆人未动,白胡子的老仆人气喘如牛从外院跑进来,刚到垂花门外便扬起手大喊:
“沈大人,沈大人啊”,他抬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几人身前,“不好了,闹事的学生们往咱们宅子里来了。”
小图登时绷直身子瞪眼看向沈迟,却见自己姨父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咳了几声,“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老仆面色忧虑叫道,“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自清晨起床就能听到门外闹闹嚷嚷的叫喊声,仆从们解释是因文非吾一案至今未有定论,有年轻学子聚在布政使衙门前请愿闹事。沈迟等人自然不会出去理会,沙洲本地的事自然是本地官员料理。
谁知今日不知受了谁人指点,竟然闹到他们住的宅院门前了。
庞立垂首站在一旁,双手藏在袖中紧攥成拳,果然来了。
昨夜阿小探知聚在天音馆二层雅房的年轻人正在筹划着聚众闹事,沈迟当时便猜测是针对他们的,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他抬起头望着沈迟,沈大人他打算要怎么做?
沈迟看着那老仆一瞬,之后甩甩袖子,“也不关老夫的事,我自然不会去和一帮年轻后生纠缠。”
他看看庞立和小图,“还愣着干什么?回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两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回屋去了。
庞立笑了一声跟上去,小图有些羞恼,张张口不知要说什么,只喊了声“姨父”,也跟了上去。
只余下一个老仆呆愣在原地,他确实很吃惊,奉皇命来查案的钦差,你却说这些不关你事,到了沙洲府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缩在屋里不出去,这是不是也太不要脸了?
他咬咬牙又跑出去。
“蠢材!这有什么难的?也值当跑来一趟问我!”
沙启烈将手里茶碗重重顿在桌上,“他本就是奉了皇命来沙洲查案的,只要与案子有关的事都归他管。”
他站起身,手掌使劲一拍桌子,大嚷道:
“他不出来,就把他喊出来,指名道姓喊他出来,他要是还不出来,那就不仅仅是丢他的人了,连皇帝的脸面也给丢了。”
沈迟命小图搬了把藤椅放在老槐树下的阴影里,自己手里捧了杯茶悠然喝着,膝头上还放着一本新书,那是周正从前在京中赠送的戏本子。他自己快速翻了几遍,以手指抚着下颌上的长须沉思着。
小图手里抱着剑靠在左近一棵垂柳树干上,庞立则坐在树上,手里摆弄着黑玉箫,间或停下手中动作竖耳听墙外人群的呼喊声。
“喊的话变了。”他道,唇角挑起一抹轻讽。
沈迟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凝神去听,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钦差沈迟,有负皇恩。”
“查案查到天音馆里听曲逍遥,天家上差沈迟德不配位。”
更有人愤怒叫嚣:“不为我授业恩师查案行公道,上差沈迟滚出沙洲府!”
“这些读书人最坏!”小图跳起来大叫。
他呛啷一声抽出手中的剑,把沈迟和庞立都吓了一跳,庞立从树上跳下拦住他道:
“你别冲动,听大姨父安排。”
沈迟听到“大姨父”三字时眼皮跳了跳,旋即又神色恢复如常。
“把人赶走就是了。”他淡淡道。
这次不仅是小图皱眉,连庞立也傻了眼,要是有办法能把人赶走,还用等到现在吗?
沈迟哈了一声,咧开嘴一笑,伸手指着头顶硕大的黄蜂窝。
呵……
庞立先是促狭一笑,又无端觉得脸上刺痛,被黄蜂蛰,想想都疼啊。
嘶——
京都里的老大人们才是狠人啊,真是……太坏了!
布政使衙门正街最里的院门外聚集了很多人,最前是几十个青袍书生,他们个个神情激愤,有人不断捶打小院的大门,口里喊着“为恩师请命,沈迟速速出来”等话,还一两个大胆的脱了鞋子往院墙内扔去。
因是在布政使衙门外,围观的民众不敢近前,只在不远处的街口聚集遥遥张望。现场除了闹事的书生之外,聚集的数十个人多半是沙启烈派来引导学生闹事观察事态进展的,还有几个原本是在院内服侍的仆人,都抄着手嘻嘻笑着看热闹。
忽地从院中传来一声低吼,紧接着一只黑色的靴子从院内被丢出来,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左近的几名青衫学子甚至面上闪现一丝惊喜,“堂堂一品刑部堂官,朝廷钦差沈迟大老爷,竟然冲读书人扔靴子!”
可惜话还未出口,便听见怪异的嗡嗡声四起,离靴子落地处最近的几个书生抱着头啊啊惨叫。
“有黄蜂,快逃啊!”
听到这一声喊,无论是读书人还是看热闹的吏员仆从,都如同被人追赶着一般,纷纷抱头鼠窜。
那几个带头闹事一身正气的书生此时半分读书人的气节也无,有人用袖子遮住头脸在人群里往远处挤,有人则直接脱下外袍挥动着不让黄蜂近身,不管是遮住头脸还是向黄蜂挥动衣袖抽打的,都在人群中奋力往前挤着,唯恐落后几步,吃亏的就是自己。
没人注意到身后方才被他们围起来的小院中,有两个衣衫华贵的年轻人站在树杈上手搭凉棚看着他们,见这些刚刚还要伸张正义舌灿莲花的读书人的狼狈样子,两个人哈哈哈放声狂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良久方才停下了笑。
第218章 提醒
“哈哈哈哈……大姨父这个办法太绝了!”庞立笑得几乎岔气,他扶住腰忍笑往脚下看。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
树下仍坐在藤椅上神色无波的中年男人垂目道:
“接下来也没什么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攫欝攫。庞立和小图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今天这个办法看似解气,实际上何尝不是等同于捅了马蜂窝,之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什么时辰了?”沈迟问道。
问的不是树上两个年轻人,而是前来添茶的仆人,方才的对话这仆人自然也听到了,仆人之后自然会如实告诉他的主子。
“已是申时末了。”仆人垂目答道。
沈迟从藤椅上站起身,向庞立和小图抬抬下巴,“走吧,换换衣服出门去。”
白胡子老仆跟着他们出了门,进入布政使司衙门后堂,沙启烈正坐在食案旁吃晚饭,老仆便抄手站在他身后回禀着今日发生的事。
“下午把黄蜂窝丢出去,是沈迟出的主意,这老头子够坏的,连读书人都不怕得罪。”老仆道。
沙启烈轻哼一声继续吃饭,老仆觑着他脸色又继续道:
“他们自己也知道今天如此行事会得罪人,沈迟说之后麻烦来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呵”,沙启烈看着食案上的饭菜眼皮也不抬。
“他倒是想得明白,他现在干什么去了?”
“方才叫了马车,三个人一起出门到天音馆听曲儿了。”老仆道。
这个决定让人很费解,看来他还真是不嫌麻烦,今天得罪了读书人,晚上又去天音馆享乐,明天那些读书人们拿住了把柄更要得理不饶人,也不知图什么呢?
“他是在等吧”,沙启烈停下手,筷子放在桌上。
老仆狐疑,“他等什么?”
“等机会啊,越乱越有可能有破绽,这对他来说就可能是机会。”
沙启烈面露笑容,“文非吾这案子走到现在怎么做,沈迟知道得最清楚,中规中矩去查案解决不了的。”
如今的天子年少,但朝中凤阁和六部的这几个人都不容小觑。文九盛林世蕃和刚上位的户部尚书祖法成都是三朝重臣,这些不用说,剩下的几位里面,沈迟可以算是个中翘楚,且从他目前的行为和立场来看,他是铁了心要跟小皇帝站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