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沈迟此人,四十岁之前都在一个边远县城的县衙中充当仵作,没有科举进士出身,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姻亲靠山,是单纯凭借着过硬的本事才上位的,而此人最大的优势是极具前瞻性的政治眼光,每一次的变动中他都能率先做出对的选择,这样的选择每一次都让他获利,直至从地方走上京都,坐上刑部尚书之位。
沈迟,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去吧,让我们的人跟紧些。”沙启烈道。
这种监视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他们也没必要做什么掩饰。
“按原定计划推进,他既然知道事情会更麻烦,我们就好好做出麻烦,这些方面也不需要太客气。”
沙启烈一笑,他倒也想看看,到了这一步,沈迟还能怎么往下玩。
沈迟带着庞立和小图到了天音馆,在二层雅房叫了一桌酒菜,又挑了几个女娘作陪。
席间庞立和小图又说起京都的名伶,当年两个名伶对擂,京都万人空巷看戏的奇观。
此时便有一个年小的女娘也说起天音馆的雪衣娘子,也是沙洲乃至整个西北地域的名人,相传当年身在藩地的延陵王路过沙洲府慕名亲自求见,也并未得到雪衣娘子垂青。
这样一说,便激起少年人更加强势的好奇心来,连沈迟也对几次三番被提起的雪衣娘子十分好奇。
到了这个地步,饶是天音馆中的鸨母管事都来解释雪衣娘子正在闭关学戏也不成了,小图仗着几分醉意,冲破众人阻拦直接来到雪衣独居的小院门前喊门。
雪衣虽仍是闭门不出,但小图一番折腾之下究竟还是引得天音馆人人侧目,鸡飞狗跳。
天音馆中的其他客人纷纷嘲笑沈迟荒唐无能,奉了皇命到沙洲府查案,谁知文非吾一案他还未过问一个字,天音馆倒是连着两夜造访,今夜竟带着外甥在此地为难搅扰一个女娘。
不远处的雅房内几个年轻人围坐酒桌旁,细看之下有几个人脸上还有蜜蜂蛰刺的红肿,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狼狈。但此时无人计较这些,小图醉闯雪衣娘子住所的事传来,让他们如获至宝,几个人已经开始策划明日如何聚众声讨沈迟做下的荒唐事了。
“只是别再把靴子往里扔了,实在是不雅,有辱我等读书人的风骨和体面。”
这是今天在黄蜂毒刺之下受伤最重的人,他最恨的还是那个扔靴子进去的人,若不然,他们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个物件把那蜂窝丢出来伤人。
虽然他这个要求不太合逻辑,毕竟对方既然想到了用蜂窝伤人这种阴损的主意,自然有的是装蜂窝的器具,那扔靴子进去的同伴只是让人有了个随手可用的物件。
但是大家都一致同意了这个要求,收了钱财拿人手短,他们只是受人之托过来闹事的,因此身上带了伤终究非是心中所愿,最好是一点点趁手的攻击物件都不要给对方拿去。
在雪衣居住的小楼之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钦差大人沈迟的外甥砸门求见雪衣娘子的消息传进来之后,整个房内便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雪衣声音婉转袅袅,“先生,您的行踪被发现了?”
周正临窗站着,拈须沉思,并未立刻做出回答。
他自之前被戴着面具的男女说破自身所做的错事之后便称病在家,一直在想办法为自己所做的错事做弥补,为自己从前辜负的那女子,更是为因自己蠢笨而被对手害死的富力,以及他状纸上所述的每一个人。
他没有放弃,只是选了另一种比较惨烈的方法。
皇上命他奉旨写戏,他就是在奉旨写戏,为生民,为君王。
自己费尽周折到了祖宅之后,虚张声势广邀各地名伶投递名帖,直到后来收到雪衣娘子的名帖,他连夜自己偷跑出门来见雪衣,早就不在那个祖宅了。
哪怕出了京城之后一直有人盯着他,那些人此刻也都留在祖宅外了,他对外声称闭关写戏,每日老仆和老妻都会按时出门,定期购买家中所用物件,生活被伪装得看起来一切照常,只是他早就不在那里了,他一直在雪衣这里。
第219章 请愿(1)
“沈迟这个人,比我聪明得多。”周正拈着胡子缓缓道。
“今晚这个动静决计不是闹事,他们可能发现了我的踪迹,他在提醒我,他也来了沙洲。”
“那……他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呢?”
名满西北地域的雪衣娘子并非是豆蔻少女,她今年二十四岁,聪敏且野心勃勃,在这个年纪还想往前、往上更走一步,周正带来的这个机会是最好的。虽然冒险,但绝对值当一试。
“只是提醒,但也很重要。”
攫欝攫。周正从窗前转过身,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面色竟然比之从前在京都还要红润几分。
“他是想告诉我,他在这儿,会成为我的助力。同时也是提醒我,他在这儿,我有什么动作不要误伤。”
雪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紧怀里的琵琶理了理丝弦。
“其实奴家觉得,除了先生之外,这位沈大人也很有趣。”
她略微皱起眉头斟酌话语:
“从前看京都朝堂上的这些老大人们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我们供在神龛上的人物,如今见了先生和这位沈大人才觉得,你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有这种很聪明很有趣的小心思。”
周正失笑,又摆摆手,“明晚就要见真章了,不管是雪衣你,还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咱们都没有退路。”
巘戅戅。雪衣抿嘴一笑,她一向只看前路不留退路,如若不然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也走不到今天。
是夜上差沈迟和外甥在天音馆宴饮直到夜半,两个年轻上差临走之前仍然对雪衣娘子的曲艺耿耿于怀,扬言明日一定要亲眼来看看雪衣闭关练习的曲子有多出尘,是否能媲美京都名伶。
两名京都贵公子如此大放厥词,无形中让很多同在天音馆的客人心中不快。因此,在沈迟一行人离开天音馆之时,有同在雅房内宴饮的本地豪客和年轻公子们出门围观,脸上的面色也颇为不善。
除了转角一处雅房外的年轻人们之外,其他的豪客对几人的身份并不熟知,便有年轻人高声向他们介绍,“此乃朝廷钦差,来我沙洲府查探文非吾公子一案。”
众人异口同声哦了一声,有人低声窃窃几句之后,身旁的年轻人陡然高声喊出一句:
“这样的话万万说不得,沈大人庞大人,那可都是京都里响当当的大人物。”
此话一出,厅中所有人都知道方才他们所说的是什么话了。
只见那年轻公子一面说,一面还对沈迟一行人颔首,沈迟带着庞立和小图停下脚,向对方报以深深一笑,那年轻公子面上也是一派温煦雅然,向他们略略拱一拱手算是回应。
转过身往门外走时,庞立在后低声提醒道:
“曹放,新科举人,是文公子的学生里在科举中成绩最好的。”
小图嗤声,“昨天黄蜂窝丢出去时,我看得很清楚,他是第一个逃的。”
“这些人这样的德行,跟京都里那些真正的读书人相差甚远呢。”
庞立双手抱臂在胸前,第一次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摇摇头,“我真替文公子觉得可惜。”
文非吾,学有所成家世卓绝,这样的人不说留在京都,即便与他兄长一样留在文氏祖宅著书立说也都能成一代大儒,偏要来到这种地方教化这种冥顽不灵的学生。
直到上了马车,咯吱咯吱颠簸着往住所走去,沈迟都一直垂眸不语。
他是出身草根的人,最清楚人世间是有那样凭着一腔诚挚教化生民的先生,也清楚许许多多贫寒子弟在获得这样的教化和提点之后有多感激感恩。
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先生,教授的学生全都对授业恩师不知敬畏不知感恩,尤其如同文非吾这样的恩师,他一定不会教自己的学生随意聚众闹事,目的是将自己授业恩师不断推入万人唾骂嫌恶的深渊。
如果为师者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在学生身上,他们可能不单纯是求学者,他们是带着某种目的求学的人。
第二天,门外的喧嚣声更加激愤。
原来几十名闹事的学生纠集了上百人前来沈迟居住的院外请愿,一路上拉扯着白布血书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天道何在?阁老之子逍遥法外”。
学生里专门有十几个人在游行队伍外围向围观民众用大白话解释,他们的恩师犯下杀人暴行,本应择日正法,却被朝廷钦差阻止,只因这位恩师原是当朝阁老之子,杀人可以不偿命。
民众最容易被这样的言论激起情绪,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敢跟着学生振臂高呼什么大话,但围观的人群确实越来越多,加上有人刻意纵容引导,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跟在学生后面,浩浩荡荡将布政使司衙门外的正街顷刻填满。
与此同时,街面上多出一群沙洲府的地痞无赖,趁着城内请愿乱乱,打砸抢了几家店铺,甚至有一家店面起了火。救火的民众和差役阻塞在人群潮涌的路上互相推搡踩踏,整个沙洲府鸡飞狗跳,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
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段庭连着砸了两个茶杯咬牙大骂:“这群没了天良的东西!”
为了逼沈迟出面表态,为了赶紧将文非吾正法,这些败类竟然将整座府城搅动得天翻地覆。这样的局面下去,一不小心控制不好,恐怕就会生出民变来!
他叫来衙门里众差役,将他们分成小队着便装前去将带头闹事的地痞无赖先扣下,尽量将这些后方捣乱的暂且按住。
自己则回到后衙换上了一套便装,只带了一名随从开了后门往沈迟的住所而去,此行不仅仅是为了恩师沈迟,也是为了沙洲府城,事情再闹大,就不好收拾了。
沈迟这边此时也有些乱了阵脚,小图跟在沈迟身边捏着拳头不语,站在树上往外探望的庞立则有些腿脚发软了。
他狠狠吐掉牙齿咬着的一串槐树叶子恨声道:
“沈老大人,今日这情况不出去怕是不成了。”
他低头看着站在树下的沈迟和小图,向院外伸出的手指气得有些发抖。
“守在旁边这几个差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手里的哨棍随手伤几个学生,再出点血,这事儿可就说不清楚了。”
“如果再有人传出些对大人不利的谣言,后面的民众们也就乱了。”
此前请愿的学生少,看热闹的民众不多,也都在布政使司衙门正街外远远看着不敢接近,今日这些民众恐怕是有人刻意安排前来的,这些有组织有预谋的人若是存心想要闹事,凭他们还真的拦不住。
第220章 请愿(2)
段庭带着随从好容易挤过呜呜泱泱的请愿人群,自后巷邻近的小院内翻入沈迟所居住的院落。
他是地道的文官出身,虽说君子六艺都有涉猎,但翻墙入院这种事还是人生里头一回做。艰难踩着随从肩膀爬上院墙,又毫无读书人风骨地连滚带爬跳下了墙,刚抬头便见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站在不远处。
大红一品官袍,瘦削身形,长须及胸,这个人如此熟悉!
攫欝攫。他眼前一黑,鼻子发酸,也不待站稳脚跟便趔趄着往前跑,嘴里哭喊着:“老师啊。”
这帮败类,竟然出手如此之狠,今天这事看来难以善了了!
沈迟等人见了这阵势也是吓了一跳,庞立和小图慌忙上前搀扶着段庭坐下,又将地上几只麻雀尸体指给他看,示意这只是要先发制人的“苦肉计”。
段庭惊愕半晌才回过神来,“老……老师啊!”
他喃喃着说不出话来,这么荒唐的主意,是他那个对死者尸体翻肠搜肚,上一秒剖尸下一刻挥刀大块吃肉的老师吗?
忽地又回过神来,都什么时候了,他目光往四周睃寻,按常理来说,这里应该一直有人监视着才对。
“今天外面出了大事,宅子里的仆役们都出去看热闹了。”小图撇撇嘴道。
段庭哦了一声,又略做迟疑,看向沈迟道:
“这样有用吗老师?”
沈迟抹了一把脸上狰狞的血迹,先向众人说道:
“走吧,事不宜迟。”
他自己先第一个迈步往大门方向走去,回头看着一脸不解仍然跟在他身后的段庭说道:
“这个办法我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扭回头看向院外的方向,目光冰冷如冰刃,“我只是知道,他们这个办法对我没有用。他们这个闹事的办法,应该是为文阁老准备的吧。”
如果是文九盛本人亲自来到沙洲府,见到文非吾的学生请愿,因是阁老之子,杀了人便不伏法,他任是满身有嘴也说不清楚,因为他说什么都是错的,都会成为被人攻击的靶子。
但是他自己主动找皇帝请旨来的,皇帝也很睿智地托他前来,而非是派文九盛本人前来。那就不一样了,这些原本准备好对付文阁老的手段,用在他沈迟身上就完全变了味儿。
段庭好像听懂了一些,但细想之下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外面闹得这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