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前香几上斟满酒液的另一只玉盏递给胡达道:
“恭喜你,胡侍郎,至此完全脱离险境。”
胡达本能地抗拒这递到眼前的酒盏,却不敢拒绝,便颤着手接下了。
青袍男子优游起身,似乎心情十分愉悦,进入隔间片刻便踅回来,手里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紫铜麒麟面具。
“旧主仁义,赐你一个新身份。”
青袍男子将那紫铜麒麟面具递给胡达,见他兀自全身颤抖不敢去接,便粗暴地摘去胡达头上的青铜虎头面具,将那紫铜麒麟面具覆在他脸上。
青袍男子指尖轻扣自己面上的同款麒麟面具笑道:“往后我用旧主的龙首面具,你来顶替我的身份。至于这个虎头面具么”,青袍男子拿起虎头面具端详着,“便给今晚来见我们的人罢。”
胡达抖抖索索地换了姿势,又紧了紧脸上的麒麟面具,跪在地上叩头道:
“谢旧主相救之恩,属下一定不负旧主所托。”
青袍男子似是很满意他的反应,俯下身拍拍他脸上的面具笑道: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往后就不要出去,乖乖呆在这里,荣华富贵美酒佳人一应供应着,该享受的不会少给你半分。”
远方的街道上隐隐约约有欢呼之声,夹杂着高亢喜悦的男声飘进来:
“东山陵大捷!”
随着声音远去,市井坊巷之间竟渐渐有百姓燃起了爆竹,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里,胡达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再也没了半分力气。
那青袍男子又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怒意:
“打点好精神,今晚别露出马脚。”
说毕他便向房门走去,胡达忽地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青袍男子的腿哀哀哭求道:
“我那姑妈,主子能否留着她性命?她确实什么都不知,即便被人提审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青袍男子指着东面窗外大业赌坊的方向道:
“你瞧瞧,顺天府尹和刑部的沈迟都来了,他们可都是邢讼好手,惯会观音辨色的。若他们拿这尸体让你姑妈辨认,她会否露了马脚?那时我们李代桃僵的全盘绸缪岂非白费?”
又默了默,青袍男子才略微犹豫着说道:
“早在今日计划开始时,胡嬷……你姑妈已被旧主下令处理了——节哀罢,别误了今夜的事。”
东海公的爵位自太祖晚年起,至今已传到第五代东海公海鸿蒙的手里。
海鸿蒙已过天命之年,膝下育有二子,其中长子海谅为侍妾所生,次子海谦为嫡妻正出,承了东海公世子爵位。
因世子海谦今年刚满十四岁,且天生喜爱舞文弄墨,于兵法行军丝毫兴趣也无。海鸿蒙无法,只得请了文坛名家教习世子,盼着他若能通过科举之途入仕,依然也可光耀门楣。
长子海谅虽然出身不好,但却继承了海家的军人血统,加之自小受海鸿蒙耳濡目染,深谙用兵之道。
由是,东海公下辖的东陵卫日常军务皆交由海谅负责。此次东陵卫力克突伦突袭,斩敌首两千余的捷报便是海谅亲自递送到了京都。
皇极殿上。
源铮端详着跪在玉阶丹墀之下的海谅,见他年方三十许,生的面方阔耳,身材健硕挺拔,裸露出来的皮肤黝黑结实,一眼便可看出是常年在外带兵所致,对他身上流露出的干净利落的行伍之气十分喜爱。
因此,源铮即便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捷报万分疑惑,也是端平了心气,缓缓地问海谅道:
“昨日刚接到力战不敌向京都求援的加急战报,怎的今日就有了大捷奏报?”
海谅懵懂地抬起头,复又满脸惶惑地叩头道:
“皇上恕罪,臣下愚钝,不知昨日有何战报到京?”
源铮笑了笑,示意随侍的张平将手边的羽檄拿给海谅。
海谅接过后反复查看,甚至核对了用印和火漆封口,面上惶惑之色更甚,只得又向源铮叩头道:
“此信确实出自东陵卫,用印和火漆封口的法子都无错处,可是……可是臣下确实并未发出过这样的战报,几日前东山陵确实遭遇小股突伦骑兵袭扰,东陵卫很快便结束战斗,斩敌首两千有余。”
第90章 尸说(1)
源铮听到海谅的解释,反而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的潜意识里,也不希望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真的。
京都刚传起突伦要进犯大宸的谣言,东陵卫次日便有被突伦暗算的战报传来,这前后发生的两件事时间点卡得刚刚好,让人不得不去怀疑东陵卫的用心,是否是为了“坐实”流言中所谓的进犯大宸之事而来的。
“朕昨夜发出的八百里加急谕旨你也不知?”
海谅面露赧色,几乎手足无措:
“回禀……秉皇上,臣下途径武川地界,遇到多股匪寇,因怕耽搁行程,是以绕路多行了近一日,不知是不是因此错过了。”
源铮笑着点点头:
“难怪,朕看你捷报上的时间,三日前便打了胜仗,路上竟然花掉整整三日时间,原来是遇到匪祸耽搁了……武川,朕前些日子不断收到奏报,言武川地界上匪患猖獗,州府上的人一直未能将其压制下去。”
源铮自御座上站起来,负手下了玉阶,站在海谅身前,凝视他良久,之后向他伸出手道:
“海卿家起身罢。”
源铮帮他掸了掸肩上的风尘,直视着海谅的眸子道:
“边塞苦地,东海公和东陵卫一直替朕守着东北疆域,这份功劳朕记下了。拟个详细的折子上来,此次东陵卫有战功的朕统统都要重赏,给大宸的武将们树个榜样,让大家知道,只要忠君为国的,朕必不负他。”
海谅闻言大受鼓舞,又再度跪下叩拜:
“臣下代家父及东陵卫众将士谢皇上厚恩,誓死效忠皇上。”
源铮含笑拍拍他的肩膀,沉吟道:
“方才说起武川的匪患,朕这里有个主意,这便晋海谅为正三品上轻车都尉,领东陵卫五千兵士开赴武川剿灭匪祸。”
海谅俯首谢恩,见外间有小火者跑进来向张平汇报了什么,张平瞠目一瞬,又絮絮说与皇帝。
因殿内十分寂静,便有些只字片语传入耳中,仿似是胡达已死。
海谅识趣,知皇帝还有其他政事要忙,忙告了退。
跨过殿门之时,海谅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往上勾了勾,笑得十分邪气,全不似方才在皇帝面前那般忠厚的样子。
京都椒兰巷内的大业赌坊,此时已被顺天府尹的人暂时隔离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已被驱散,未免惊吓到过路行人,尸体上覆了一层白布。
夜色完全下来时,各家店肆次第点亮灯火,街上的光线仍然十分亮堂。
此时刑部尚书沈迟的青呢小轿才姗姗来迟,行至赌坊门口还未及落轿,宜秋等人便等不及一般,掀开轿帘连拉带扶地将一名老者从轿中请了出来。
沈迟今年六十有九,身姿矮小瘦弱,自出现在人前,手里便拿着一方帕子捂住嘴不停地咳嗽。
此人的经历颇为传奇,是大宸开国迄今唯一一个未经过科举却一路扶摇直上直做到正二品刑部尚书的人。
沈迟在四十岁时仍是区区一名县衙小吏,却不料时来运转连续侦破了几次大案,被先帝赏识,一路破格升迁直至做到正二品的六部堂官。
见到办案圣手沈迟来了,已经先一步到现场的顺天府尹陆祥十分知趣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自己的手段远远不及这名做了一辈子的刑名老手,便打定心思做一个称职的副手,只唯唯诺诺地跟在沈迟身后行事——何况,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实则侦破起来颇有些费事,他也不愿掺和过多。
祖雍的常随又将死者坠落的经过详细地向沈迟汇报了一遍。
“咳咳……先去现场看看尸体罢。”
沈迟剧烈地咳嗽着。
陆祥等人与沈迟熟识,知道他常年患有肺疾无法治愈,常是一边咳嗽一边验尸,却能精准地找到他人未能发觉的细微之处。
虽然此时夜市灯如昼,但见到沈迟要查看现场和尸体,陆祥忙命属下官兵举了火把照亮。
沈迟以帕子捂住口鼻抑制咳嗽,蹲下身仔细检查死者身体。
“身体内多处骨骼断裂,应是坠落所致。摔落导致几处表皮迸裂,但出血量不多。面部先落地,因此重伤在面部,头部出血量大。咦……”
随着沈迟的话,众人都将目光注视在他的手上。尸体本是面部朝下跌落在地的,但双耳、颅顶、脑后都糊满了粘稠的血液。拨开后颈的衣领,赫然发现一道不足半寸宽的淤紫伤痕。
“死者生前有无异常表现,咳……譬如表现出头晕、后颈痛之类的?”
祖家的常随仰头认真想了想,笃定地回答道:
“不曾有这些表现,这人自付了赌金进了雅房之内,一直都很正常。”
“若是单单因坠楼致死,面部着地的情况下,双耳、颅顶、脑后处大量的血迹就说不通了,颈后这么严重的淤伤也很反常。”
沈迟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咳嗽,轻声向众人解释道。
他仰头看了看只有两层楼高的大业赌坊,又问常随道:
“死者坠楼之后,咳……是个什么情形,身体是否抽搐抖动?”
那常随立即答道:
“咱们是亲眼看着的,掉下来后人就一动不动,小人几个大着胆子从后背上听了听,连心跳声都没了。”
沈迟点点头沉吟道:
“从经验来说,从这个高度坠落……咳咳咳……立时致死的可能性很小,即便是颅内重伤致死,身体也会出现痉挛抖动之后才会死亡。”
沈迟随即命人将死者身体翻转,由俯卧变为仰躺,皮肉迸裂的面部被翻转过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将脸别向一旁不再看。见过惨烈战场的宜秋也不由将眼睛闭了一瞬,才强自按捺着不适重又睁开双眼。
沈迟平静地端详着尸体面部,单看他的神情,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在观赏一幅名家字画。
“面部多处槽型凹痕,并非是坠落地面后的摔伤……咳咳,这是什么?”
沈迟自身旁助手那里拿出一只竹镊,先后自凹痕处夹出了多片粘连在血肉上的碎片。
祖雍大着胆子看了看,疑惑道:
“这东西像是碎纸……”
“咳咳……死者在坠楼之前曾受过方形钝物重击面部,不知他坠楼之前还有谁进过那个房间?”
祖雍的常随见沈迟又问他,立时眨眨眼道:
“没什么人进去过,中途只有店里的酒保将暖过的酒送进去了……”
“将那酒保找出来问问。”
沈迟打断他道,常随愣了愣,立时掉头进了大业赌坊。
第91章 尸说(2)
“沈大人,您是说死者坠楼之前有人打过他?”
陆祥心里也有同样的揣测,因此多问了一嘴。
“是,在面部用钝物重击,咳咳……且极有可能这才是致死伤。”
这就能解释为何面部有与地面不贴合的槽型凹痕伤,以及死者坠楼之后没有任何肢体抽搐便死亡的怪异之处了。
“但是常随们一直守在门外,除了中间那次开窗的声音,并未听到什么想动哪。”
祖雍提出了疑惑,他特地交代过手下人,听到任何异动一定要立即冲进去。
“那便是在常随不在时动的手,譬如咳咳咳……开窗声响之后,常随们下楼追到街上这段时间里。”
至此众人便更加疑惑,一时间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时候死者不是没在房间里吗?”
“啧啧,这么重的伤,声响应该很大,有很多人都能听到罢?”
“在哪里被打致死的?也未见到打斗痕迹。”
沈迟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全然不将周围人的质疑放在心上。
祖雍的常随几步跑到人群中间,喘着粗气禀报道:
“小的们在店里搜了个遍,没见到那酒保,只打听出来那人叫牛方。”
“先找店里熟识牛方的人问询,绘出画像,立即全城通缉。”
沈迟立时吩咐道。
“沈大人,自从死者坠楼之后,这里就被封闭起来了,至今未有人出入。”
宜秋提醒他,其实自从在这里开设对赌之后,祖雍怕人多坏事,几近是包了场子,这几日大业赌坊内顾客极少。
沈迟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咳咳……那便自大业赌坊为起点,沿定隆河两岸上下游先行搜索,或者还能将人缉捕归案。”
众人这才了然,如若正门无法逃脱,则极有可能有同党在河上接应。
毕竟一层所有的窗都邻着河开的,趁乱从窗中跳出,如若窗下有船接应十分容易逃离。
几日前祖雍还用过类似的法子救出了胡姬蠕蠕。
“自尸身上能得到的信息咳咳……就这么多了”,沈迟仰起头望向楼上,“开窗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