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不拘章法,这一点很像其父林世蕃。
作为谋士,他认为这是极难得的品质。与坏人谈仁义底线,是最蠢的事。
一名卫府的小厮在外轻声叩门,费鸣鹤应了一声,那人也不进来,只在门外小声说道:
“先生方才交代之事小人已经打听了,那人是住在甜水巷。”
费鸣鹤闻言神色稍霁,转而问宜秋道。
“昨日我们定下的对赌之法,眼下还无人上钩罢?”
“是”,宜秋沮丧地应道,“据昨夜来报,十万对赌之事在京中朝臣们经常出没的勾栏瓦肆之所全都传遍了,也有不少人问询可否降低赌金,但至今无人对赌。”
费鸣鹤道:
“也罢了,再等等便是,我这里昨夜倒是有了些结论,秋儿你来看。”
费鸣鹤带宜秋行至隔间的书案旁,指着一张名单道:
“这是秋儿你昨夜抄出的名单,里面全是请奏派援东陵卫、或是请战的。老夫昨夜无事,便翻查了这些人的档案,有一件事十分有趣——”
宜秋顺着费鸣鹤手指的方向,看到偌大一张宣纸上,潦草地写着几列人名。
“你所抄名单上共有四十二人,其中今年新帝继位后兵部提拔出来的低阶武职十六人;文职之中,同年应试中举之人有十九人,其余也有同署共事的、姨表兄弟及姻亲关系的,不一而足。”
宜秋发自肺腑地惊叹道:
“先生是神人啊!”
如此毫无关联的一长串名单,生生被他找出这么大的破绽。
费鸣鹤苦笑着摇摇头并未接话,而是接着说道:
“你派往胡达府上监视的人,在初四日报来的消息上显示,他曾去过盐水胡同,逗留一个半时辰后才离开。”
费鸣鹤提笔舔墨,在书案旁挂着的一幅舆图上圈出了盐水胡同的位置,宜秋顺着他的指引仔细看去,盐水胡同在尽头处向东折回,与甜水巷相连,费鸣鹤又在甜水巷标出一个墨点。
“方才名单中,十九个文职官员的其中一人,名叫李三思的,家住在此处。”
宜秋恍然记得昨夜皇帝在凤阁发怒,曾将署名为李三思的奏折扔在地上,是以她对这个名字印象十分深刻。
“呵……”
费鸣鹤冷笑一声道:
“这位李三思虽然官阶低微,却不是无名小辈,你道他母亲是谁?他母亲姓胡,是胡达胡侍郎的嫡亲姑母,也是延陵王之女、安仁郡主的奶母。”
此时宜秋才倒抽一口凉气,“先生……”
费鸣鹤摆摆手,自书案上又抽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粗糙地标注着甜水巷及其周边临近的椒兰巷等街道,还零散地标注了几家茶楼酒坊的名字。
宜秋记得椒兰巷附近正是京都最为繁华的商肆街区,她看着图中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墨点,不明所以地望向费鸣鹤。
“这几日以来,你派在京中各处查探流言的人每日都有线报,汇报何日何地有人提起过这类流言。老夫只是猜测此事或与李三思有关,因此有意做回看了一遍每日的线报,确实能看出来,甜水巷周遭的酒肆茶楼里,是最早传出流言的。”
宜秋拊掌笑道:
“先生,这不是破了流言源头这桩公案了?”
她惊喜之下便要预备带人上门将他们锁拿,这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费鸣鹤叹了口气道:
“这些全是猜测,没有实证——即便是此时胡达本人拿了十万两银子前去对赌,我们也没有证据将其捉拿提审。”
“非常之时,也顾不上这许多,想要拿这几个人,也有无赖的办法。”
宜秋抿了抿唇说道。
第88章 胡达(1)
甫一出卫府,还未及上马,便见黄岐匆匆忙忙赶过来。
远远看见宜秋便高喊着“小姐,小姐”。
及至走近了,才不安地俯下身低声回禀道:
“一个时辰前胡达出门了,但是咱们的人在椒兰巷附近把人跟丢了。”
说完后他呆呆看着自家小姐,原以为宜秋会发火,此时却见她略微挑了挑眉:
“让人在椒兰巷继续找胡达,告诉剩下的人,把胡达府上给围住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人进出。”
黄岐应声是,正待转身策马离去,宜秋又出声道:
“你办完事立即带人到甜水巷找我。”
甜水巷口的几户人家门口站着几个闲聊的小厮,宜秋用了几块碎银子,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李三思的住处。
她也不打算敲门寻人,自行打马绕着外墙转了半圈,见一侧围墙较矮,便直接飞身跃上墙头进了院子。
这是一座极简素的小院,正中三间上房和东西两侧厢房围成一个小院落。
院中一个正在汲水的老仆猛地看到有人自墙头上跳下,登时惊得把木桶扔回井里转身便要逃。
宜秋几个箭步跨到了他身前,将马鞭抵住他前胸喝问:
“李三思在哪里?”
“咱……咱家小爷没在屋里。”
老仆见这衣着华贵的女娃满脸的杀气,以为是来寻仇的,紧张得全身不住颤抖,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快说实话,李三思犯了大罪,要是他逃了,我就拿你顶罪!”
宜秋生怕李三思听到动静逃了,便信口吓唬那老仆。
老仆听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人不敢说谎,爷他昨夜出了门就没回来。”
宜秋心里兀自疑惑,巷子里已经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她知是黄岐带人来了,便拖着老仆开了小院的大门。
祖雍和黄岐一脸焦虑地逡巡在巷口,听到宜秋招呼便赶忙上前。
祖雍大叫道:
“我的姑奶奶,可找到你了,鱼儿咬钩了!有人出了十万两和我们对赌!”
宜秋闻言也是大喜,命黄岐等人搜检李三思的下落,自己急忙同祖雍往椒兰巷的大业赌坊去了。
“现在这些人也真够小心的,那前来对赌的人戴了顶帷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让手下人好歹先稳住他关在房内,便赶紧来找你。”
“哼,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胡达的人便是李三思本人,马上就能知道他们真面目。”
宜秋冷笑道,这件事该结束了。
大业赌坊处于椒兰巷的核心地望,此时又接近黄昏时分,正是各处茶肆勾栏上客的时候,路上行人车马摩肩接踵的,惹得宜秋频频焦虑张望。
未到大业赌坊门口,便见到一群人围拢在路上指指点点,宜秋心内升起隐隐的不安。
祖雍的常随看到自家少爷和林府小姐来了,便赶忙上前禀告:
“少爷,林小姐,那和我们对赌的人坠楼死了!”
祖雍和宜秋闻言皆是大惊,跳下马分开围观的人众往里走去。
尸身俯在路面上,面部已凹陷,血肉模糊。
祖雍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立时背转身子呕吐起来。
宜秋虽然年纪轻轻,但毕竟历阅沙场已久,因而十分冷静。
祖雍的常随在一旁解释道:
“咱们也不敢随意翻动尸身,只等着少爷和林小姐过来查看。”
宜秋点点头,一眼瞥见那尸体身下露出一角纸封,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抽出那纸封。
她匆匆打开信封,细看之下,才知道这竟是胡达的绝笔信。
他在信中历数自己的四大罪状,指使管家胡自高绑架胡姬要挟傅制,试图破坏使团互市和谈;在京都传播互市失败、土奚律和突伦联兵攻打大宸的流言制造恐慌;谎称东山陵遇袭兵败,伪造东陵卫羽檄传入京中,四处散播兵败的假消息,以期引发京中混乱;又勾结余党请求皇帝支援东陵卫,妄图趁京中兵力空虚行变乱之事。
宜秋览毕冷哼一声,胡达官职只是兵部右侍郎,三品文官的职衔,手里无兵,如何趁京中兵力空虚行变乱之事?
况且,凭他一个人怎能谋这么大的局,这一系列步骤计划,定有不少同党参与其中,其中内情也是牵涉面甚广。
看来胡达背后的人已将他当做一枚弃子了。
宜秋凝眸细看地上的死者,从身形来看,确实与胡达很相似。
她又将脸转向身后的一名亲卫,他是方才将胡达跟丢了的人之一:
“此人是胡达吗?”
那护卫点点头,又摇摇头:
“属下跟丢之时,胡达确实穿的这件衣服。但是……眼前这具尸体已然是面目全非,属下也不敢确信。”
宜秋颔首,又转向祖雍的常随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忽然人就死了?”
“少爷将人安置在二楼雅房之内,咱们的人就守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小的们生怕出什么事,便开门闯进去,结果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小的们见窗户开着,想着那人是跳窗跑了,赶忙下楼追到街上,那时他就从上面掉下来,人立时就没气了。”
平白从头顶上坠落一个人,又是这样血肉淋漓地在自己眼前死掉了,那常随说着仍是心有余悸。
宜秋顺着他的话,疑惑地仰头向楼上张望片刻,问祖雍的常随道:
“可搜过楼上?有无可疑之人?”
那常随支吾一阵,只好照实回道:
“小的们只道他跳窗逃了,着急下楼追他,是以……不曾到楼上搜查。”
宜秋恍然,对方只是祖雍的常随,平日里不过跟着他做些打鸡骂狗横行京都的勾当,哪里擅长做这样的事。
“你派人去找顺天府尹报案罢”,宜秋对那常随道,即便是坠楼自杀,也需要顺天府尹前来收拾。
此时宜秋却忽地目露诧异之色,蹲下身仔细看向尸体面部。
尸体整张脸皮肉绽裂辨不清容貌,面部自额角到颌下有很深的凹陷纹路,那伤口与地面并不贴合,看起来不像是单单因坠落所致,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宜秋自知不擅此道,又对那亲随交代道:
“恐怕还得请刑部尚书沈迟大人来一趟,他是办案老手,现场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或许能看出来。”
那常随肃然领命,策马飞驰而去。
宜秋将视线从血肉模糊的尸身上移开,再度摊开手掌里那封胡达的绝笔信。
从冯斯道破坏土奚律互市,到京都流言四起乃至东陵卫战败消息传开,官员跪求皇帝派援,这一系列的事情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他们往后还会做什么?
好容易查到胡达这个人证,眼下这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第89章 胡达(2)
两个时辰前。
胡达着了一身宝蓝织金道袍轻装简从出了门。
对身后尾随的几个探子浑不在意,穿街过巷到了椒兰巷,他便自马车上下来,独自步行进入街肆上。
此刻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到了玉带旧游往日里常下水的地方,他瞅准了时机跳入船娘停靠在岸边的船上,躲入船舱之中换了衣服,戴上青铜虎头面具,施施然临风站在甲板上,进入玉带旧游三层的丙字号房。
里面紫铜麒麟面具的青袍男子悠闲横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听到他进来便指了指窗口道:
“你瞧瞧,快了!”
这个房间在临河的南面以及邻着其他店铺的东面两面开窗,南面的窗口紧闭着,东面的窗户被一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大半。
胡达凑到窗口向下看,刚好可以看到东面隔了两间铺面的大业赌坊。
未几,一名身形与他十分相似,穿了同样的宝蓝织金道袍戴着帷帽的男子进了赌坊。
胡达重重叹了口气,语声凄然:
“三思他毕竟是我姑表兄弟,要我眼睁睁地这么看着他去……”
紫铜麒麟面具的男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望着手里玉盏之中琥珀色的酒液,浅浅嘬了一口,惬意地叹了口气。大业赌坊那边的进展很顺利,约莫一刻钟左右,临街一面的窗户被打开,紧接着一阵骚乱之声,待几个常随模样的人跑到街上,穿着宝蓝织金道袍的三思便被满脸是血地推出窗口坠落到地面。
前街还在骚乱之际,赌坊一楼临水的后窗下一道灰色人影无声无息地跃入候在后窗下的船上,那船登时荡开数尺,快速向河心驶去。
船舱里坐着一名黑衣男子,见到灰衣人上了船,他便自身后取出一个青皮包袱道:
“这是主上给你备下的盘缠,此处不宜久留,趁现在还未被人发觉,你快乘船离开京都。”
灰衣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包袱,自在船舱里坐了。
此时船略微靠向岸边,黑衣男子向灰衣人拱手告别,只在上岸之前向撑船的艄公丢了个凌厉的眼神,见那艄公点头会意,方才一步跨上岸淹没在人群中。
船舷荡开的水波漾动了几圈涟漪,便终归于平静,仿似一切都未发生过。
胡达目睹这一切,浑身汗毛直树起来,背心被汗湿一片,两脚也不住打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紫铜麒麟面具的青袍男子轻笑一声,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