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默一刻。
“同一个女人,还是多个女人?”他问道。
“是有几个,哪个见得多些我就不知道了。”
“做的不错”,龙首面具人伸臂将玉官儿揽在身旁笑道:
“他见过的女子,你都留意着,尤其是见得多的。”
大前街上的樊白楼位于京都最繁华的地界,五层的朱漆门楼斗檐飞拱直冲云霄,檐下彩漆绘出画栋雕梁,在华灯初上的京都月夜之中,比那高楼大院的王府豪门也不遑多让。
樊白楼的一层供人堂食,第二层到五层中间围成大大的天井,天井之上凌空架起两座拱桥连廊,丛竹时花掩映其间,雅房设在四围,有明窗珠帘掩映。
此时,二层一间雅房的洒金隔扇门被拉开,一名年轻男子佝着身子趔趄一步冲到门外,他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一手挽着衣裳一手为他拍背。
“傅大人你没事吧?不能喝就别喝这么多,你看你,唉。”
傅制靠着栏杆直起身子,身上的云青锦袍沾着打翻的酒水一片狼藉。
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斗篷为他系上,傅制身形不住晃动,一脚不稳要倒向一旁时,两手抱着身前的廊柱勉强站起身。
他双目惺忪已是醉的厉害,口中忽地大声喊“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一层堂食的众人轰然嗤声一片,不少人指着他轻声揶揄。
临近入口的一张小桌上坐着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见此情形忍不住咳了几下,用帕子掩口摇头,“真是不堪。”
傅制身前正在帮他系上斗篷的中年男人也面露嘲讽,口里还道:
“傅大人想必也是有志在青楼留名的多情公子啊!”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带着几个小厮冲进来,一眼看到楼上的傅制,他跺跺脚道:
“啊,喝成了这样了!”
向身后几个小厮低声喝骂,“还不赶紧把人抬走,等着老太爷拿刀来砍他吗!”
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冲上楼去,管事对那中年男人轻声道谢,催着小厮们半抱半抬将傅制带出去。
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呼朋引伴往门前走去,张世三大叫道:
“我已订下最好的雅房,叫了最好的酒,哥哥们随我来!”
咿?
阿小停步,望着被四个小厮抬着的人躬身一礼,“傅大人……”
话还未说人已经从眼前掠过,一个老管事匆忙向他回礼便随着众人一起,将傅制塞到路边的马车里。
一行人动作迅疾如风,只有傅制似乎带着哭腔的哀叫还夹着一句诗落在众人耳中。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几个公子哥簇拥在阿小身旁,他们身后的家族在京中盘根错节,在官场中熟识的人也是极多。
此时阿小行过礼之后,众人也注意到了傅制,七嘴八舌议论道:
“那不是刚升了兵部右侍郎的傅制吗?”
“啧啧,怎么醉成这个鬼样子?升官了太开心吗?”
“你们几个不学无术的蠢货,那是在思春呢?”
“哗!”
众人瞬间起了兴致,将说话的人围住,“他思什么春?你怎么知道?”
“那不是在念叨情诗吗?方才咱们都听到的。”
那人有些自得,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博学被众人关注。
“大家都听不懂,你怎听出是思春的诗了?”
“快说,这几日又逛了哪里遇上这般才貌双绝还懂诗的女子了?”
一群人兀自哄笑打闹,阿小和庞立、小图三人摇摇头进了门,店伙计殷勤上前为他们引路。
“小图。”
堂内有人招手喊道。
“哎”,小图口里先应了,扭头寻找喊他的人。
阿小和庞立仍跟着伙计上楼,小图小碎步跑到门口的一处食案旁,高瘦清秀的年轻人忽地柔怯起来,两手别扭地交握在胸前,乖巧地低着头喊了声:
“大姨父!”
沈迟之妻,与小图的母亲是嫡亲姐妹。
沈迟出身低微,大器晚成,在一个县衙做了四十年的小吏,发妻当然不是名门之女,而是屠户之女。
大女儿侥幸嫁与小吏为妻,屠户的家业就由小女儿,小图的母亲继承下来。
多年手操双刀宰猪宰牛,在市场上与人讨价拌嘴,图母历练得性子凶悍异常,图父则懦弱惫懒,小图是家中长子,自小就被图母打骂,到了如今仍然怯懦胆小。
沈迟入京为官之后,小图一家也进京开店,挣下不薄的家业。
去年沈迟又托人将小图送入北司衙谋个官身,虽说他在北司衙是不起眼的末流差役,但这个身份对他们家中的生意总算是有个庇护。
但每每见到小图的怯弱模样,沈迟便火气直冒。
小图喊的姨父沈迟还未应声,又咳嗽连连。
他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赶忙起身走过去给他抚背,小图更加惊惧,手足无措。
沈迟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小图嗫嚅着应声,红着脸坐了过去。
此时门前笑闹的公子哥也进了门,有人看到小图和他身旁的沈迟便抬手打招呼,更有嘴甜的也大声向这边喊道:
“大姨父,大姨父,我们先去吃饭了!”
沈迟咳得面色紫涨抬不起头,向他们连连摆手,而他身后抚背的年轻男子则是脸都绿了。
几个上楼的公子哥犹自不觉,还在相互打闹。
“真不要脸,那是小图的大姨父。”
“哎我说世三啊,你还认得大姨父吗?”
“什么啊?”
“你那天拿扇子敲了他头那位。”
“哦,他谁啊?”
“他是当今刑部尚书!”
“娘啊,要死了!怎么办哥哥?出多少银子他能忘了我?”
前面殷勤引路的伙计脚下一软,怎么办?
这几个年轻人得罪了大官,不会连累他们店铺被砸吧?
第147章 乞儿
别人口中被得罪的大官沈迟,此时正在轻声细语地与身旁的晚辈寒暄。
问过小图父母身体近况,家中弟妹读书之事,沈迟问小图在北司衙的近况。
小图更加羞赧,“也没什么事,赵大人走了之后大家更是无事可做,每日不过是应卯。”
“如今卫大人掌管北司衙了,往后可能会不一样了。”
小图眼中疑惑一瞬,好似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仍点了点头。
“您嘱咐的小图记下了。”
“你做的很好,卫大人和这个娄小大人,都是很有本事的人,你常跟他们在一处,能获益良多。”
小图点点头,虽然只见到娄小大人,他小小年纪已经这般厉害了,卫大人有多厉害可想而知。
沈迟知道眼前的晚辈心思单纯,一时未必会完全理解他话中所指,但年轻人相交,贵在诚恳,原不必掺杂太多别的心思。这一点他还是相信小图能做到的。
“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日里只知道胡闹,娄大人刚去的那天,你们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姨父你想错了!”
说起这个小图眼睛一亮,先前的拘束少了很多,“是我们被他打了。”
“我们几个都近不了他的身就被打飞出去了,只有庞立,没动手就认输,自认打不过。”
哈哈哈哈哈。
沈迟畅快大笑,“你们太轻狂,吃点教训也是应当。”
他眯起双眼,意味不明,“那张世三呢?”
小图身体绷紧,终于来了,姨父记着这件事呢。
沈迟身后的年轻男子也停住手认真听着,当然记仇了,越是大官越记仇。
他停了几天没问这件事,是不值当特地一问。但今天恰好遇见了,自然要问问。
“那天他冲撞了姨父,我们几个就围着他……”
小图斟酌着措辞,将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向替张世三讨个人情,便补了一句。
“他是大太监张平的侄子”,小图指指自己脑袋,“这儿可能有点问题。”
言下之意他是傻子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而且可能得罪张平也不好。
沈迟背后的年轻男子两手攥拳,张平有侄子会等到现在才当官?一定是买来的官。
应该向皇帝参上一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迟并未答话,看着小图问道:
“你说娄大人打架是要替张世三出手?”
小图点点头,又将今日阿小嘱咐众人要捧着张世三尽情玩乐的话说了。
沈迟听完后笑得一阵猛咳,“卫家小子鬼机灵,也够坏的。”
他凝眉思索,好像猜到些什么,温和地拍拍小图肩膀。
“去跟大家玩吧。”
小图起身行礼,应声去了。
年轻男子已结了账,扶着沈迟一起往外走。
“大人,他们明显是买官,我们参上一本告诉皇上。”
沈迟抬手打断他,哈哈笑道:
“别提这个事了,我也只是对此人好奇,现在看来啊——”
他声音忽地转低沉,“这个人去北司衙,肯定是有意安排的,可能要有大用处呢。”
说罢又大声笑起来。
此时夜色初染,街道两旁的酒楼店肆迎来送往人声扰攘,左近一处茶楼临街设了小台子,一个说书先生拿着块板子正说得唾沫横飞。
“……嘿,当事时那叫说时迟那时快,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拿起羽毛扇手上这么一挥,一阵黑风裹着暴雨哗啦啦兜头下来,女鬼的影子卷在这黑风里哇啦啦地哭啊,大老爷饶命啊……”
如今勾栏瓦肆中关于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的传说层出不穷,更有些讨巧的说书人穿凿附会张冠李戴将周正与话本子上的神鬼故事联系起来,将他吹嘘得神乎其神。
沈迟咳嗽几声,忽地想到了什么,拍着年轻男子的手臂道:
“你方才说的,想参姓张的一本这种事……可以把机会给周正大老爷嘛,这叫人尽其才。”
咿?
年轻男子呆愣一刻。
茶肆坊巷间关于周正的吹嘘已经持续很久的时间了,他几乎是充耳不闻,沈老大人忽然有这样一句提醒,他显然还未明白其中关窍。
呃!
哎呀!!
年轻男子跳起来,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一个人也惊叫出声跌到在地。
回头看向身后满脸惊惧的乞丐,沈迟和年轻男子对视一眼。
这家伙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方才竟然丝毫未觉。
那乞丐大约被吓坏了,一边喊娘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真是,不知道怎么了这是,连叫花子也是冒冒失失横冲直撞的……”
“老师您没事吧?”
年轻男子现是刑部主司,由沈迟手把手带出来的,是以将沈迟当做老师来敬重。
沈迟拿出帕子掩下口鼻连着咳喘了几声,他摇摇头看着小乞丐离开的方向。
方才不是错觉吗?
总觉得那乞丐方才的表情,除了惊恐,还有些别的情绪,像是……惊喜?
他再度摇摇头,向青年男子道:
“走吧,回去吧!”
早起披了件薄棉夹衣,自己汲了几桶井水给小菜园的菜苗灌溉,又补了几根被母鸡钻坏的篱笆。
周正一时觉得胸前背后都出了很多汗,全身上下热乎乎的。
干脆就着井水洗了手脸,捞起一本旧书坐在地头上就读了起来。
没过多久家门外的小巷子里就一阵喧嚣,嘈杂声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最清楚,从他嘴里唱出的小调可怜又滑稽。
卑田院的下司
刘九儿宗枝
小乞儿我来个莲花落的歌儿
抱朱杖走尽了烟花市
挥笔写就了龙蛇字
摆腰再唱一个鹧鸪辞
这里是贫虽贫的风流浪子
……
周正听到那声音清亮,惨兮兮地唱着自己是贫虽贫的风流浪子不由一阵好笑,将手上的书本放下,背着手晃悠悠地往门外走去。
他的居所一众邻居多是外乡来的小生意人,或是清贫的京都低阶官员,门外没有成群的护卫门童,也没有什么贵客盈门车马赛道的时候,反而常有货郎、叫花这类人走街串巷在门前来去。
今日这人群中的叫花是个年轻人,到人家门口讨饭还会即兴唱上一段小调,一时吸引了附近居住的孩童和妇人们。
此时处于众人围拢中这叫花的也不羞臊,站在人群里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一支竹棍在地面上敲打,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小调和拍子。
周妻和周家老仆也在人群中瞧热闹,有人注意到走出门外的周正,纷纷和他打招呼,一个媳妇子指着周正高声炫耀:
“这位是个官老爷,在咱们这条街上是最富贵不过的人。”
旁边有人暗笑,连周妻和周家老仆也捂着嘴偷笑,周正此时花白头发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