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松杂乱,脚下的布鞋上本就布满污垢,鞋底和周边此时还沾着未干的湿泥,比邻居家中给人帮厨的男人看着还要寒酸。
这副尊荣,谁要是能相信他是官老爷才怪。
“啊啊啊!”
出乎众人意料,叫花眼睛闪亮,惊喜大叫了几声,举起手中的破碗向周正挥手,“官老爷好!”
叫花往周正这里跑了几步,又在他身前几步远处站定,“老爷老爷,小乞儿也给您唱一段。”
围观着的四邻们都起哄,催着喊着让他快唱,叫花清清嗓子,竹杖磕在地上,又唱了一段。
有钱时我也曾高坐驰马着锦袍
四书五经读朝朝
为只为引凤园中结情好
恩爱夫妻难轻抛
你问我如今为何落到这般地步
……
唱到此处叫花嘴一撇,整个人凄惨失落又让人觉得滑稽无比,几个妇人捂嘴打趣:
“哎,为何啊?”
叫花十分得趣地接口说道,“哎,哎——”
接着唱道:
哎,银钱用完了
鸨儿着了恼
马儿被当了
来兴被卖掉
将我赶出门
只落得穷途潦倒
我的妻不知哪里去了
我落难人不得意了
最后自己满脸愁苦地摊摊手,“不得意了!”
嗷,不得意了!
人群里默了半晌竟都又笑起来,有人摸出铜钱塞给他,有人拉着他到自己家里盛些热饭吃。
周妻笑着沾了沾眼角的一滴老泪,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放在叫花碗里,带着老仆往家门里进。
叫花将装着铜钱的破碗往身前一推看着周正道:
“官老爷,小乞儿到你家里吃口饭可好?”
周正有些意外,看着小叫花的眼睛忽地有些迟疑,吃口饭是吃一顿饭的意思,还是要他赏个长期饭碗的意思?
他还未回复,周妻又擦了一把眼角走过去,一把拉住叫花的脏袖子就往家里带。
“来吧来吧,这就给你做去。”
周正一怔,他知道,周妻理解的是吃口饭的字面意思。
“铁蛋,回来吃饭了!”
日影刚刚被远处山峦的暗影遮住,村落里妇人唤儿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
“啊,就来!”
村口的大路旁趴着四五个男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被叫到的铁蛋便是其中穿黑布袄子的。
铁蛋恶狠狠骂了一句,往身下压着的人身上补了一拳才起身。
一只手按在他背后,好像没用什么力道,但却压得他起不了身。
“谁?”
铁蛋和同伴们恼怒尖叫道。
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凑近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兴奋,“小猴子们,在玩儿什么呢?”
少年们虽然不能起身还手,面对眼前的女子仍然十分傲气。
“要你管!”
“快滚开!”
那女子两手各抓了一个少年的后背将他们拎起来,皱眉责备道:
“没礼貌,不能这么跟女孩子说话哦!”
挪开两个少年,才看到被几个少年死死压在地上抬不起头的孩子。
“哎呀”,那女子瞪大双眼兴趣大增,“你们在打架啊!”
身子仍被她抓在半空中的铁蛋用手背蹭蹭鼻头,翻个白眼道:
“要你管!”
话音刚落便发现身子离地更远了,身后抓着他衣服的手忽地放开。
啪啪两声,铁蛋和另一个同伴便脸朝下扑倒在地。
两个少年惨声呼痛,耳边听得那女子似是愉悦又十分阴冷地说道:
“不要这么打人哦,不然我会打你们哦!”
剩下几个趴在地上的少年连同铁蛋都跳起来往村里跑,跑着还不忘向身后示威。
“你等着别跑,我找人来打你!”
那女子恍若未闻,她蹲下身将躺在地上没动的男孩子抱起来,嘴里犹自说着奇怪的话。
“没死没死,伤得不重,看起来是比他们小几岁,难怪挨揍了呢。”
帮他拍打着沾在身上的灰尘,这时才看清楚这约莫十岁的小少年,虽然面上满是灰土一脸狼狈,仍然能看出他凤眉杏眼,眸光如星。
那女子看着他咧嘴笑了,向身后大叫道:
“哥快来看,有人比你好看这么多呢!”
第148章 落马
两个长长的人影从西边走来,逆着夕照的光亮,看不清脸
脚下有一块布满灰黄苔痕的界碑,字体及其古拙熟悉,上书“落马”两个字。
承晔站在碑前啧啧,“字是好字,只是这名字嘛,怎么都很不吉利啊!”
郭孝义脸颊抽了抽,咬牙道:
“这字是大帅写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我爹啊!”
卫承晔惊呼,脸上神色更加复杂。
道路尽头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这些男女老幼盯着眼前的三个陌生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二字。
也难怪,毕竟这个村子,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男子越过村民向前走了几步,能看清后面的两个来客,是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
他们此时衣衫上有几处明显的破裂,少年一边面颊上有几道轻轻浅浅的血痕,中年人的小腿和左臂上衣服被划破,破洞上沾了血,显是身上也有伤。
“阁下可是夏商?”
视线里的中年人高声询问,声音如同惊雷炸裂在村民身周。
站着的村民们中间有些躁动,又有多个上了年纪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瞪大眼睛望着走近的中年人。
最前方的高大男子已经快步迎上前来,“我就是夏商。”
但在看清郭孝义的脸之后他又停下,神情由激动变成疑惑,将眼光在郭孝义和承晔之间来回打量。
郭孝义清清嗓子带了些鼻音,“他没有来。”
承晔和小禀义黯然一瞬,他们猜到孝义叔话里没有来的人是谁了。
“在下郭孝义,是林景老爷的护卫。”
林景。
卫承晔仿佛记得,小时候听哥哥提过,父亲少年时曾外出仗剑独行冒充游侠儿,化名林景。
村民的热情仿佛有些变化,但在听到郭孝义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热情倾泻出来了。
他们三人被山洪般的热情簇拥着,年过半百的老人挤在他们身周,他们头发灰白,有些牙齿已经脱落大半,有些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却都喋喋不休说着各样的话。
有些人哭了,有些人不错眼地打量着眼前三个不速之客。
“生怕他把我们忘了,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们。”
“他没有什么话让你转告的吗?”
“他跟你说过我吗?打铁的广涌,那年我跟他拼了一天一夜的酒,谁都没赢了谁。”
小禀义捅了捅身旁的承晔,凑近他耳朵说道:
“这么轻易就信了,我们都不需要什么凭证暗号让他们验一下吗?”
承晔摇摇头,这个还真不需要。
他们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至半途,发现一座破旧的吊桥凌空飞架在两山之间,吊桥之下是翻滚奔腾的怒水河。
这样险恶的地形,那吊桥上竟然布置下五道关口,一次行差踏错便有细针飞出伤人,细针那么小极难看到和躲避,而且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从吊桥上失足,下面怒水河暗礁弥补浊浪滔天,人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绝无生路。
好容易通过吊桥,眼前又是一条在半山腰凿通的幽深隧道,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还有三重更为凶险的关口。最后那一处,只是错算了一步,他和孝义叔二人都受了伤。
这么隐蔽的入村通道,这么险恶的机关,能或者走进来的一定是故人,哪还需要验证呢。
“哗!”小禀义双眼发亮,“卫大帅年轻的时候,会做这么险恶的机关啊!”
承晔摊手,这个嘛,要不是自己从小就对行军打仗好奇,偷偷潜入父亲书房偷过一本旧手稿,之后又和那时还是郡王的皇帝偷偷研磨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亲爹会做这些东西。
想想也是后怕,如果不是当年凑巧偷看了手稿,恐怕亲爹当年布置的东西要把自己儿子坑害了。
睡梦中的周正忽觉得有阴风阵阵灌入脖颈,一个寒战打过他便惊醒过来。
明明自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怎么觉得后背发凉?
但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房内真的响起低低的呜咽,连他身旁睡着的周妻也被惊醒,吓得全身缩作一团,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呜呜呜呜呜呜”
那声音边哭便说道:“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啊!”
周正一身正气,可不怕什么半夜鬼敲门之类的。
他一拍床板跳下来,大声呵斥道:“是什么人装神弄鬼?”
周正手上提着自己一只鞋,只待那人一动便砸过去。
果然一阵模糊的窸窣之声过去,黑暗里似乎扑过来一个人,一把抱住他双腿低声哭喊:
“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啊!”
周正手里的写字向人狠狠砸去,几下之后脑中反而清明起来,确信房中是偷偷闯进来一个人,这才平静下来挪脚踢开他。
“你丢开手,有什么冤屈仔细说来本官听听。”
周妻此时也打着胆子点了灯,室内幽暗,但地上跪着瑟缩的年轻人很好认。
“你是那小叫花!”
他在周正家中用了两餐饭,由老仆伺候着洗了手脸,换上了干净衣裳。
明明黄昏时已经离开周家了,此时半夜却偷偷潜入主人卧房。
周正捋着胡须忽然明白一件事,“看来你白日里是特地来此探路的了。”
那叫花满脸焦虑之色,嘴上不停叫着“大人为我做主,大人救我”,两手卷起右腿裤脚摸索着。
直到叫花面上显出痛苦之色,周正夫妇俩才看到他右手食指抠进小腿后未愈合的伤口中。
周妻跳起来去拉他,叫花低嚎着收回在伤口中摸索的手指,从伤口里取出一块纸片。他小心翼翼拆开最外面血淋淋的一层包裹,周正这才看清外面是一层油纸,内里没有沾上血污,干干净净放着一枚折叠好的信笺。
叫花两手捧着带血的纸包,颤抖着将信笺递到周正身前。
“小人是沙洲府的农户,名字叫富力……”
沙洲府的小民富力,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发小全村被屠杀的悲剧。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无赖,亲眼看到那样的惨事之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投奔在府城里生活的姐姐,他姐夫是个捕头,有官身,能庇护他。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捕头姐夫却发现在屠村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州府的办事人员已经将被屠戮的村民录入举村外迁土奚律的外迁人口册子之中。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清楚,官府和屠村的事有关系,而且打算把这事隐瞒下去。
他姐夫当了半辈子的狗头差役,平日里为虎作伥的事没少做,本想一家人将这秘密烂到肚子里,糊糊涂涂活下去就是了,不成想他查探那个村子外迁的事仍然被有心人留意到了。
眼看就要被灭口,捕头姐夫才想着死前搏一把,万一赢了还能拉上他们垫背,这才写了状子藏在他肉里,让他来京城投奔一个在翰林院的亲戚。
富力离开那日,姐姐姐夫一家便引火焚身而死,他散尽盘缠好容易进了京都,藏身在乞丐窝里花了好多天功夫才找到那家翰林亲戚,谁知那家人门口有闲汉守着,连要饭的叫花子都要打走。
他已经死心了,本想在京城里讨饭能活几天是几天,在茶楼酒肆外面讨饭时没少听人宣扬黑面青天周老爷的事,听了这么多天,他终于确信或许找到这位周老爷自己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才费尽心机穿街走巷挨家挨户讨饭,唱小调,最终找到机会混进周老爷家里摸排了一遍,确信这位老爷可靠,才在半夜里偷偷潜入房内。
灯影里周正的面色已变得苍白,拿着状纸的手不住抖动,他双眼赤红,盯住富力问道:
“这里面写的,是真的?”
第149章 惊雷
落马是个很奇怪的寨子。
这是承晔进入村落之后立即在心里涌出的一句话。
马厩和马棚占据整个村落三分之二还多的地方,村民的居所不止占地少,家家户户都住得逼仄、将就。
多数都是两间草杆和泥土混合堆垒出的土墙,房顶是厚厚一层茅草盖,一家人就只有两三间房。
被簇拥着进入全村最大的夏商家,这里是石块和草泥混合砌成的四间房,最大的屋子里有一张书案和很多个板凳,墙上挂满了马鞭和马具,除此之外,也是空落落的。
承晔看了一圈,所谓家徒四壁,也就是这样吧。
夏商媳妇带着村里的妇女们从外面捧来了各家凑出来的好东西,一些肉干,腌制的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