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你有火折子么?”
乔公山失笑,想这爆竹应是顽童偷偷藏在身上的,奈何没有火折子仍然没法点燃,竟然趴在墙沿上找过往行人借火用。
他方要开口拒绝,却听到皇帝抢先开了口:
“我当然有,但是,你要想借用我的东西,需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乔公山愕然,堂堂天子,跟一个街边顽童讲什么条件。
他望着那顽童,果见他也一脸惊讶,还下意识地将拿出来的爆竹又装回裤兜里紧紧捂着。
“这个爆竹要我来点燃——这就是我的条件。”
“皇……”乔公山张口劝阻,皇帝摆手打断他。
顽童当即一脸戒备,往后退了数步,皇帝则是一脸好整以暇地等着。
乔公山慨叹一声,还真是在深宫里关久了,偷偷跑出来竟然还有心情跟一个孩童争炮仗。
顽童纠结再三,终于扣扣索索地将兜里的爆竹再度拿出来,颤巍巍递到皇帝面前,口气里带了孩子气的执拗:
“那你要等我命令,我让你点你再点。”
皇帝爽快答应,“好。”
乔公山再叹一声,从腰间取出火折子递给皇帝,自己则后退几步默默站在墙根下。
皇帝和顽童小心翼翼地将爆竹放在墙下,顽童也后退几步,手掌捂上了耳朵。
“听我命令”,顽童捂着耳朵大声喊道,盯着自己那枚宝贝炮仗足有半晌,才大喊了声“点火”。
皇帝快速将已经燃起来的火折凑向炮芯上的捻子,引燃之后自己也一下跳开,像个孩童一样瞪大眼睛等着炮仗爆裂升空。
谁知三人翘首以盼的爆竹声却迟迟未来,那爆竹芯子上突突冒了一阵青黑色烟雾便没了声息。
看着皇帝略有些失落的神情,乔公山却差点笑出声。
这都是什么事儿,从前在经筵上被延陵王冒犯都没见皇帝这么失落过。
“哇”,那顽童此时忽地哭出声,不知是为没了的炮仗,还是为了炮仗没有声响。
皇帝走到他身前,抚着他头上红缎结着的碎发一迭声哄着,“别哭,给你买新的买新的”。
“阿侯。”
不远处的黑漆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皇帝和乔公山抬眼望去竟不禁呆了呆。
少女身着一身木兰青的袄裙,发髻也是以同色缎带简单系着,面若春花,琼鼻朱唇,尤其是一双如水的眸子,流转之间似有清泉拂过心间。
“小女子当真是好颜色。”
乔公山不由轻声赞了一句。
那女子见皇帝二人在旁,也不多说话,只垂首敛衽福了一福,皇帝也微笑颔首回礼。
“阿侯快回家,要是让娘知道了你还要打手板子。”
少女语声清脆婉转,并未有一丝恼怒。
她伸出手挽住阿侯,便转身往窄门行去。
皇帝和乔公山也转身往巷外而去,在他们即将走入巷口时,那黑漆窄门又吱呀响了一声,里面探出半个头飞速朝他们望了望,木兰青色的头绳一闪而过。
出了巷口,皇帝十分熟稔地向南转入一条人群涌涌的大街。
跟在身后的乔公山了然地笑了笑,终于到了,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果然行了约有百步远,便见到德昌记黄杨木刻金字的店招。
皇帝在京为质十多年,常年只在府中宫中辗转,对京都最为熟悉的只有德昌记这里。
德昌记的铺子是一栋木质小楼,一层拓为铺面售卖点心,二层则设有简单的雅座用于堂食。
二人刚在店门前站定,便见到承晔坐在二层,隔着窗子向他们招手。
皇帝扭头向乔公山笑道:
“定是大伴的耳报神,把朕出宫的消息传出去了。”
说毕进了店,噔噔几步踩上楼梯,与承晔对坐在临窗的桌案上。
承晔见堂上已满座,乔公山守着规矩一直站在桌旁,便竭力邀他同坐,乔公山推辞不过,只得在他旁边坐了。
皇帝与承晔一起要了几样细点并一壶热茶,便聊起这几日的事情来。
乔公山闲坐无意,游目向窗下看去,正下方便是德昌记的铺面,此时已至午间,铺面前仍然聚集着买点心的人,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
细看之下,队伍中等待的多是小厮下人打扮,想必是主人家派来采买点心的,间或有几个带着孩童的妇人。
队伍末尾已经蜿蜒到街面上,过往的行人车马到此便行进缓慢,显得这一处的街道尤其狭窄喧闹。
他忽地在队伍末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嘴里不由“咦”了一声。
第118章 阿侯
他这声“咦”立时吸引了皇帝和承晔的注意,乔公山立时摆摆手,又指着窗外向皇帝说道:
“是方才那小姑娘和小童。”
二人侧身向下张望,也见到一袭木兰青袄裙的少女,手里拉着那名唤做阿侯的小童,正在德昌记门前排队的人群中。
“呀,这姑娘生的好颜色。”
承晔脱口夸道。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不需要锦绣珠翠装饰,不需要雍容气度加持,她只是美,便足够令人心惊。她不如宜秋飞扬亮烈,不如暖晴明媚柔和,只是极美,让人无法抵挡的美。
乔公山点点头,以这位姑娘的姿色,任是谁见了都会夸赞她的容貌,但夸赞的话虽相同,意味却大有不同。
承晔的夸赞语出坦荡,并无半点轻狂,甚至不带有任何思慕之意,语气神态和他常日里夸赞称手的弓弩、刀剑并无不同。
乔公山嘴角微弯,暗暗叹了口气。
皇帝也听出他口气中的意味,掌不住笑了出来,顺口揶揄道:
“晔哥儿啊,真是少见的心如……木头一样的孩子。”
皇帝忽地想起近日听来的几句闲话,忍不住笑得更大声,向乔公山道:
“我听说在土奚律时,有突伦的小美人钟情于承晔,赠了一匹宝马和一张帕子给他,这小子收了马但却不领情,将那帕子烧了,还着人跟踪人家探听消息。”
乔公山也是头一次听闻此事,好笑之余不由啧啧慨叹,小美人果然是心意措付了。
皇帝也叹了口气看着承晔,这孩子哪里都好,但对于小儿女情思简直是钝如木石,但如今自己对他竟有几分羡慕。
卫承晔羞恼之下呼地站起身,脑中飞快地锁定了一个传言的始作俑者,又愤愤地坐下,瞪着眼一脸无辜道:
“这姑娘是很好看啊。”
他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惹得邻座众人频频侧目,更有几个年轻的女客会错了意,面色羞红之际更是偷偷多瞧了几眼他和皇帝。
皇帝再度注目到楼下的少女身上,这次却皱了皱眉,“这样的青色,她不大适合。”
承晔看看少女身上木兰青的袄裙,忽地想起前日在顺天府停尸小院见到宜秋也是穿了这个颜色的衣裳,才知皇帝话里意有所指,心内一阵黯然,并未接话。
此时街上忽地喧闹起来,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只见一行小厮正吆五喝六地在街上横行,他们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那人穿了件花色繁杂的袍子,滚圆的肥肚子凸出在身前,让他的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与他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反差极大。
周边座位上的人群也注意到了楼下情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世道,到处都是这样横行霸道的人。”
“可别乱说,敢在这里横的,多半不是普通人。”
有一人轻嘘一声,提醒抱怨的人。
“我认得,这是北司衙张奎大人的儿子张运。”
听到北司衙三个字,议论声忽地顿了顿,周边又恢复了嘈杂热闹的声音,却再也无人议论起楼下的这位张公子了。
“啊,你做什么!”
一声清亮的童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生中分外清晰。
是阿侯?
皇帝和乔公山对视一眼,再度往楼下看去,那少女满头青丝杂乱地披散下来,正捂着脸低声哭泣。
她头顶上束发的木兰青缎带此时被马背上的张运握在手里,张运一面和众小厮嬉笑着,一面将手抚向女孩子头上的发丝。
一旁的阿侯怒极,跳起身子一把夺下张运手中的缎带,又将女孩儿拉向自己身后。
张运本就在京都这一带横行惯了,今日竟然被一个孩童下了面子,不由恶声恶气地揪着阿侯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阿侯毕竟只是个孩童,手脚在空中不住挣扎无法使力,只得用两手不住向上抓来反抗,那女孩子也止了哭声,求张运将阿侯放下。
路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楼上的人也透过窗子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一时之间议论呼喝之声响了一片。
皇帝一眼看见人群中有几个熟悉的侍卫面孔,在人群涌动之下巍然而立,待要发出讯号让他们出手阻止,却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
“北司衙的赵大人来了!”
他回过头,正看见承晔一脸四平八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又将目光挪到街上,果见张运立时松了手,将阿侯丢在地上,自己一脸惶惶,带着小厮逃也似的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德昌记二楼看热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有几个人又伸长了脖子四处逡巡,找方才有人喊的“北司衙的赵大人。”
有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那赵大人将他吓跑了?”
有人则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那赵大人是他老子的顶头上司,一直与他老子不对付。”
议论声里还夹杂着几声哄笑,“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物降一物哪。”
皇帝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承晔,只见他摊摊手道:
“钱石那事,已经够热闹的了,我可不敢在这里英雄救美,反正喊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见楼下阿侯已经在地上爬了起来,沾了一身尘土,那少女一边抹泪一边替他拍打灰尘,皇帝向乔公山努努嘴。
“你去买些点心送给阿侯罢,朕方才……”他咧咧嘴,“方才欠他个炮仗呢。”
乔公山起身下楼,片刻之间便见到他手中捧了几提点心果子朝那二人走去。
一时间也没了坐下去的兴致,皇帝向着楼下仍然静默屹立的几个便装侍卫打了个手势。
与承晔下了楼后,便有侍卫将停在街边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门口,让皇帝上了车,承晔自骑马回卫府。
乔公山也将手里的点心盒子交与阿侯,快速辞了别跟上了马车随行。
皇帝挑起车帘问道:
“大伴,那么多人排队买点心,你使了什么办法,下了楼就买到了?”
“我顺着卫大人的话往下说,跟掌柜的说我是北司衙赵大人府上的”,乔公山咧嘴笑道,“掌柜立时亲自给我包了几样招牌点心。”
皇帝放下车帘却冷了脸,心道:
“赵思齐平日里老实,在外官威也不小。”
车帘外的乔公山却下意识地往后看了几眼,见木兰青袄裙的少女和阿侯仍然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回过头来,摸了摸心口嘀咕道:“邪了门了,怎么老觉得她认识我们似的。”
第119章 亲眷
阿侯望着那驾不起眼的灰蓬马车走远,直至湮没在人流之中,又催了身旁的姐姐一句:
“姐姐咱们回去罢。”
着木兰青袄裙的少女仿佛想什么入了神,听见弟弟催促才恍然道:
“好,咱们回家。”
临转身之前,她将一双妙目望向不远处一名皮肤白净的年轻人,那人向她微微颔首之后也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此时,她听到远处一阵嘈杂的锣声疾响,身旁的人群也向锣声响起的方向聚集过去,她拉着阿侯的手也被人流裹挟着过去。
几个差役服色的人在前以铜锣开道,一个大胡子差役紧随其后大声重复喊着一句话:
“逆犯胡达,身犯死罪,先将其家中亲眷四十三人向西流徙一千里,终生服苦役,不得回返中原。”
在他身后便是一队蓬头垢面的罪犯家眷,他们在寒冬里只着了破旧的棉衣,每个人都身戴枷锁镣铐,男女老幼个个低着头神情木然地往前走,最小的孩子尚不足周岁,被周围的阵仗吓得大哭,一名妇人低垂着头抱着那幼儿,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下,随着人群麻木地前行着。
“听说这个胡达把家人抛下自己逃了。”
“也不知犯的什么事,流徙一千里,还是在西边,想来犯的也不算啥重罪。”
“你看这群家眷,虽然穿的破了些,好歹都有棉衣呢。”
坐在马车中的皇帝和承晔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承晔笑着向皇帝拱了拱手道:
“向西流徙一千里这种恩遇,想必是皇上的手笔。”
沈迟可没有这个权限,主动减刑更有可能被人诟病同情案犯。
皇帝哈哈笑了几声权作回应,“这么大动静,也不知在逃的胡达会不会听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