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自稍间取出一卷花草素笺,缓缓展开后,赫然见写了一首: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
源铮一时记不得此诗出自何人之手,只觉诗中虽然内有沟壑,但与名家之作相比实在平淡。祖母的字也无法与卫老太太乃至卫承晔相比,只是胜在娟秀工整。
他心中甚是不解,满脸疑惑地看向祖母。
“这联句出自前朝宣宗皇帝之手,皇帝你读书多想必知晓,那是一位在子侄和内宦们施与的种种磨难和屈辱之下,默默隐忍三十六年才承继霸业,开创一代盛世的贤君。”
源铮肩上一轻,扭头看时,祖母已复又行至案边拿起食箸添了饭,微笑着将碗捧向他。
源铮面上立时烧起来,口里嗫嚅着:
“可是延陵王此次为他母妃追加尊号,摆明了是要……”
羞辱自己祖母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悲抑之气冲上心头,清癯的额角有青筋凸起,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见皇帝更加悲愤难抑,太皇太后疾步上前抓住他手臂,目中隐隐闪动水光:
“哀家是皇帝的祖母,皇帝都要隐忍,哀家如何不能忍——且既知这是疑兵之计,就更该将这虚假荣宠给做足了。”
“此人生性愚钝,一朝得势竟敢莽撞跋扈至此……唉,自作孽,不可活。”
她话语里挟了一丝轻谑,又笑着将攥着源铮双臂的手紧了紧,以目光示意李宫令给源铮添了一盏化滞补脾的热茶。
“多加饭,勤添衣,咱们祖孙两个的福气还长着呢!”
“还有这海云珠,我留了几颗镶在冠子上了”,她抬手指了指今日头顶上的珠冠,海云珠在煜煜烛火之下裹着一重如月光般柔和的清辉,“余下的你一并找人放回库里,老婆子家不兴戴这许多珠啊宝啊的,没的显得俗气。”
太皇太后接过李宫令递来的黑漆地嵌螺钿桃枝报春百宝盒,唤来候在外间的乔公山拿了。
第78章 渊源
见源铮张口欲出言阻拦,李宫令在一旁轻笑着补充了一句:
“太皇太后只顾着疼皇上了,原是想把这些珠子留着,待明日皇上娶个貌美贤惠的皇后,正好将这海云珠寻下去处。”
谁知源铮听了这话,方才一脸肃然的神色明显松动几分,眼底含了些蜜意,李宫令不禁微微一怔,旋即便又垂首低眉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止住轻笑,看似一派娴雅地与皇帝聊起了家常,只有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哀家久居宫外,但宫里的旧识仍有不少,当年还在延陵王生母淑太妃宫里侍奉的时候,张平还是那么大点的小猴子,有一日他犯了错差点被老内监打死,幸好被淑太妃救下,如今竟也是宫里响当当的大人物。这小内监们都得称他为‘祖爷爷’,外间还有朝臣阿臾,称他为‘内相’……”
在看到源铮眼中讶然与愤恨交织的神色后,她适时止住了话头,接过李宫令奉上的茶盏,将一双美眸掩在氤氲腾起的茶烟之中。
“原来这二人之间的渊源这么早就开始了!”
源铮此刻只想笑出声,他发觉自己没有太多的意外,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乔公山自门外轻咳一声,低声报道:
“太皇太后,皇上,凤台有书办来报,文阁老有要事求见皇上。”
自林世蕃西出塞外,朝中政事的处置少了帮手,文九盛旬月以来几乎住在凤阁衙门。
因虑着议事之时要避着张平的耳目,近段时间以来如有要事,文九盛都遣阁中的书办以递送奏折为由来请皇帝到凤阁衙门相商。
而源铮每次前往凤阁都以关心帝师身体为由,带足了膳食和补品。此番做派在众人眼里只是君臣恩义师徒情深的意思,并不会令人有别的联想。
太皇太后何等精明,早已看明白这一君一臣的戏法,便命李宫令又往福宁宫小厨房里装了几样冬日里温补的食盒,给乔公山拿了,目送皇帝上了步辇,往会极门方向的凤阁衙门去了。
福宁宫偏殿空荡荡的,近处的火盆内燃着的银炭咝咝轻响。
“万侍卫如若是个书生,便是屡试不第做不得状元,凭这份才气大抵也可做得名动一方的才子。”
李宫令捧着一幅绘有宫装美人图的卷轴,向一旁端详画作的太皇太后赞叹。
太皇太后闻言抿嘴轻倩一笑。
“他这么个标致人儿,刚好做得个风流才子。他有个孪生妹子,想来模样也是一等一的。”
李宫令闻言眸光一闪,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太祖有训,凡天子、亲王之后,慎选良家女为之,以防后宫乱政。您要留心在宫里栽培些后辈——”
“不错不错,我也正有此意。”
挥手让李宫令收起卷轴妥帖存入阁架,太皇太后精心描画的新月眉微微一挑。
“方才你也看出来了罢,皇帝像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了。”
“皇上是极聪慧之人,又是极擅隐忍的,但是这小儿女之事啊,他怕是一点都不在行。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卫府、林府的下人嘴里略微套个话便能知晓,皇上对林大人的女公子钟情多年了。”
李宫令言及有趣又稚嫩的小儿女情事一脸笑意,黑黄的面皮上连褶皱纹路都弯出花样来。
太皇太后哑然失笑:
“林世蕃的心肝怕是有七窍还多,我朝祖制,皇后必采自民间,他不会碰这个钉子。”
“林大人如何不焦头烂额呢!一直不许女儿在御前抛头露面,便是卫二爷跟着他出使土奚律之后,宫里宫外没个递送消息的人,林大人还是不让女儿进宫,只得劳烦文阁老一趟趟往外跑呢。”
“这还不止——”李宫令剥了颗蜜桔轻轻递上,嘴上说着,面上不自觉轻笑起来,二人的样子活像平民家里闲话家常的老妪。
“林大人不仅不让女儿进宫,还要防着祖法成的老来子上门撩拨——您不知道,祖家这个小祖宗,整日价黏着林家女公子,整个京都没几个人不拿这事饶舌的。”
“呵呵,祖法成更是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你看他三个女儿找的夫家,权贵、武将、清流全都占了,哪一个不是费劲思虑捞来的金龟婿,这老来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哪能娶了林氏独女,让儿媳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深感这几个年轻小辈的情事纷杂,她竟听得毫无头绪。
“祖家两夫妇上门给林大人哭诉过多次了,断不允许林家女公子接近他家那混世魔头。唉,大约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任是传闻在京都城里飞满天,这几个少年人自己却是一点也不知晓。您看咱们皇上……”
“唉”。
太皇太后正了正皱了的裙摆,由李宫令搀扶着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前。
晚间天色放晴,一抹斜阳自屋脊的鸱吻兽首上投下来,照得人眼睛微微酸痛。
“少年人么,在情事上总免不了有些纠葛的,过去就好了。”
她仿似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眼睛逆着光,试图透过歇山殿顶上青黑的砖瓦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皇帝现正在兴头上,我们不要操之过急,逆了他的意思反而不美,皇后人选之事暂且搁下罢。”
蓦地像是想起什么极有趣之事,太皇太后的嘴角牵动纤美的下颌向上翘起,似有嘲讽。
“倒是张平,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与谁交往得多,你可查出些眉目来了?”
“是有些眉目。张平仍是嗜财如命,不仅在内宫大肆敛财,手竟伸到宫外去了。还有——”
李宫令吸了口凉气继续说道,“婢子听到些消息,仿佛先帝之死也与张平有些干系。”
李宫令自衣柜中取出一件孔雀翎织金线飞羽斗篷给太皇太后披上,携着她再度回到堂中落座。
“查清楚究竟昧了多少钱财,想法子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先帝之死确实十分蹊跷,若张平真的参与其中,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太皇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狠辣——皇帝还没杀过人,杀意是需要一步步积累的。
第79章 流言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凤阁衙门是会极门东南一处三进院落,文九盛的值房便在内院东厢房。
此时值房正中摆着一个青铜四兽衔环方炉,红罗炭烧得一室暖融融的。
前几日源铮怕炙烤之下难免干燥内火,便让小内监搬了十数盆大大小小的时花进来,在文九盛的值房里临着窗绿沉沉摆了一片,令温暖的室内颇有些春日意趣。
堂上案几之上摆着福宁宫小厨房带来的吃食,君臣二人未动几筷子,眼下都已冷了。
“使团那边并未传来半点消息,现在京都城里所传的消息想来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了,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源铮坐在上首主座上,以指节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檀木案几。
算着日子,大约也就是这两天使团才会与那土奚律的可汗见上面,具体的情形还未见使团有确切消息传回来。但今日京都中的街头巷尾渐渐传起一则谣言,说与土奚律的互市已然失败,土奚律已与突伦联军意图出兵攻打大宸。
虽然是毫无根由的谣传,但经过厉氏之乱后朝局尚未复稳之际,京都的富商大户乃至一部分官员却是惊弓之鸟,对谣传听风就是雨的。
“宜秋递来的消息说,富商圈里确实有人已在四处使钱想要确认消息真假,一旦消息属实便要打点行李南下避祸。”
文九盛口里有些苦涩,自先帝后期朝政渐废,百姓对朝廷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已命宜秋和费先生召集京中人手探知消息来源,看看是何人传谣,又是何种目的。”
既然是谣言,又事关国政,想来那传谣之人定是别有所图,后续自然会有其他动作。
“嗯,秋姐姐做事稳妥办事又快,上次林卿递消息来,要在京都查找个失踪的胡姬,她竟然几天就找到了。”
文九盛听了皇帝的话,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眯起眼睛笑了笑,又缓缓摇摇头。
“想必使团在土奚律的进展,这两日便会有确切消息传来,咱们且安心等一等。”
沿着皇城西的顺仪门往外直行,约有十里地便能见到林家高大的朱漆门,匾额上乃是先帝亲笔手书的“敕造护国将军府”字样。
“风逐哥哥你可回来了。”
正堂议事厅,林宜秋人未出现,笑语先闻。
待看到主座后的一架紫檀木雕山水玉石座屏风后转过来的少女时,风逐后退几步,躬身一礼道:
“小姐,老爷派我回来先将阿澜之女妥当安置。”
宜秋自在上首主座上做了,笑盈盈向风逐招招手,风逐也不拘礼,移步在她身旁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宜秋虽然是名门贵女,但十二岁便随着云追和风逐追随在林世蕃身边上阵杀敌,他们名份上虽为主仆,却有袍泽之谊,宜秋素来将云追和风逐当做兄长爱戴。
“黄岐已将阿澜之女安顿好,风逐哥哥待会儿拿我的手令找黄岐便可。不过,我这儿有件更紧要的事情需要风逐哥哥从旁协助。”
林宜秋显然昨夜未睡好,眼下有两团乌青,见风逐一脸担心的样子,只得摇头叹道:
“昨日京中谣言四起,说是使团互市之谈失败,土奚律要与突伦联兵攻打大宸。”
风逐失笑道:
“我离开之时使团尚未见到土奚律可汗,推算日子的话,最早也要昨日才见得到那可汗,如何京都便有人知晓互市失败了?可见流言无稽。”
“但是,有不少富户乃至名门贵戚上了心,闹得人心惶惶,皇帝陛下也心里发急,要我尽快查出是谁散播流言,尽快将恐慌平息。”
宜秋揉揉太阳穴,有些犯愁。
她昨日接到查探谣传起源的任务,便立即将京都四处的茶楼酒肆赌坊等开店营业之所划分为细密的网格,将手下约有两百人全部撒出去,便服与人打探查访,一旦查出有流言的蛛丝马迹便立即上报,向上追溯源头。
直至今日仍然未有确切消息,她意识到自己查流言起源的办法太过笨拙,可能不会太快有成效。
这个结论让自己十分懊恼,作为堂堂林世蕃之女,她没有完全继承父亲那些纵横捭阖的手段。
仿似只在行军破阵之事上有些手段,对于破解谜题查出幕后黑手之事明显力不从心。
风逐见她满脸愁绪,宠溺地安慰她:
“你可是几日之间将那胡姬找出来的人,在偌大个京都找一个刻意被藏起来的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