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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是初见“旧主”,自然心里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丝毫不敢表露出心中怀疑。
海谅放下一枚棋子,歉然说道:
“方才在下拜见皇帝之时,听到胡达胡大人已过世,失去一员得力干将,在下为旧主扼腕。”
听到这句话之后,此刻坐在门边独酌的麒麟面具人在双肩剧烈颤抖了一下,但海谅并未觉察。
“京都中诸事,某在策划之初便让胡达负责战败羽檄的拟定和派送,东陵卫只在暗处操作,为的就是保住东陵卫和海大公子。
毕竟,传突伦进犯大宸的流言、东陵卫战败羽檄进京都坐实流言、联络朝中势力逼迫皇帝派援东山陵这三个步骤之中,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关键一环。
此计失败之后,某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要胡达咬死战败羽檄是他一人策划的,与东陵卫无关。再令海大公子即刻发出八百里加急的胜利战报传入京中,绝口不认前番战败羽檄之事,便能全然保住东陵卫。”
二人第一次见面,海谅又是下位者,此情此景之下,海谅能主动提起的话题也只有胡达已死之事。
但对方回应这么多话,将前后的谋划取舍说出,句句都在暗示他对东陵卫的重视与维护。
海谅闻言只得急忙丢下手中棋子下了榻,再度下拜致谢。
他当然清楚对方将一切罪责都推给胡达是为了将损失降到最小,而非是单纯地为了维护东陵卫。
毕竟将来他们要用东陵卫的时候更多,现在自然不会随意将他和东陵卫推出去。
但龙首面具人既然如此说了,海谅当然要做出万分感激的样子,这是同在一条船上的合作者之间的相处之道。
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所幸他手中还有这么些心腹弟兄效力,当不至有胡达今日的遭遇,被主上作为小卒抛弃。
“某倒是对一件事很好奇”,龙首面具人抬手将海谅扶起来,请他坐于席上继续对弈,一面饶有兴致地问道:
“其时突伦已撤兵,我们既与突伦结盟必定不可伤他们,海大公子是如何做出这斩敌两千余首级的胜仗的?”
“最初在下也是颇为头痛”,海谅神色未动,将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轻描淡写道:
“也是凑巧,东陵卫这几年抓获的匪盗之中,够得上死刑的不少。大雪封山,每夜都有冻死饿死的流民,再加上弟兄们近些时日剿匪收集的人头,勉强凑出了上千来个。军报上便拟了两千之数。”
真实情况是杀了附近村镇的饥民,“杀良冒功”是大罪,他自然不会随意提起。
虽然与眼前之人是合作同伴,但平白在他人手里留下自己的把柄则十分愚蠢。
海谅也知道,龙首面具人既然能驱动胡达这个前兵部右侍郎作为他的马前卒,身份自然非同一般,死刑犯、流民和剿匪时收集的人头,合起来能凑出两千人这种说辞他自然不信。
好在虚报多报军功几乎是整个朝廷默许的操作,他如此坦诚说出来显得此番话可信,也会给龙首面具人留下真诚交心的印象。
龙首面具人闷声笑了。
“海大公子思虑缜密,又宅心仁厚,实在是大才,某得到如此臂膀襄助,实在很有福气。”
他对海谅和东陵卫的了解远超海谅的想象,自然能猜到以他们惯常的行事风格,这些人头的大半来源究竟在哪儿。
海谅既然不便明示,他也不会特地去戳破。
两人的合作仍然由他占据绝对的主导,眼下他手里捏住的几个把柄就足以控制海谅,这几件事只需要看结果,至于对方过程中做了什么,倒真的不必深究。
龙首面具人追着白子的布局,从容地以手中黑子步步紧逼,几步之内便有将对方困于局中的势头。
海谅的白子渐渐难以招架,每落下一个棋子都要思虑半晌。
此次对弈只是为了化解初次见面的拘谨防备,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并非真的为了争取弈道之上孰高孰低。
龙首面具人起身移开棋盘,自榻前的香几上执了酒壶和玉盏,为海谅斟上,他忙起身拱手接过。
龙首面具人以手掌轻按了他肩膀,示意不必太过客气,这才坐在榻上接着说道:
“某还未恭喜海大公子高升,此番到武川剿匪,必定是兵锋所向,无不披靡。”
海谅陡地停住送往口中的玉盏,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皇帝还未明发上谕,知道消息的人也仅限于当时在殿中的几个人了,龙首面具人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哈哈哈哈”,海谅干笑几声掩住心内震惊。
“旧主圣明,刚发生的事便已知晓”,海谅先拍了一记马屁,接着才说道:
“其实是小皇帝发觉在下此番来京都传递大捷战报,途中花费时间较长。在下不得已,便拿武川匪祸导致绕道来搪塞,皇帝便顺势给了在下一桩赶赴武川剿匪的差事。”
在皇帝面前提起武川匪患,五分出于不得已五分出于有意为之。
第98章 夜晤(6)
从接到消息到布置好东山陵大捷的假象,海谅足足用了一天两夜的时间,这才马不停蹄赶赴京中报信,生怕途中耽搁,两天一夜都没合眼。
皇帝对战报中的交战时间和战报途中传递时间的质疑也是意料之中的,因此自己才顺势提出在武川遭遇匪祸之事。
武川常年山贼巨盗出没,人人皆知,即便特地派人去查,多半也能查到近日有匪乱的痕迹,海谅这个谎撒的很不错。
皇帝就势让东陵卫前去剿匪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他手中可用兵力不多,剿匪这种事派给东陵卫最合适,顺带给海谅个职衔也是拉拢示好。
“海大公子的东陵卫进驻武川,对某来说是个极难得的机会。”
机会?
海谅眉心一动,静静听他接着说下去。
“某今夜召海大公子见面,是要说一说下一步的计划。”
龙首面具人话锋一转,并未沿着方才的话题聊下去。
“某有个问题想要与海大公子探讨一番”,龙首面具人指着身侧,那里的花梨木雕十字海棠屏风上挂着一幅堪舆图。
“如若像前番计划一般,请突伦入境助某成大事,不知从何地入境为好?”
海谅知他必然心中已有了计较,只是在等自己的答案,因此也不着急回答,先将这提问咀嚼再三。
长期以来,突伦进攻大宸的路径皆选在西北索年河、遏索山一带。
只因突伦骑兵极擅平原野战,自西北冲破山河险关之后,遏索山以南的平原地界,对于骑兵来说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同时这也是唯一的路径,因为再往东去,大宸与突伦的边境上便是连绵的高山和密林,十分不利于走马行军,且密林深处地形复杂,悬崖密布,常有猛兽出没,都会让突伦的精锐损失大半。
但是,让突伦名目张胆自索年河入境则太慢也太死板了。
索年河一带作为突伦大宸两国常年交兵之地,虽说百年来双方皆有胜负,但显而易见的一个结果便是,突伦真的从未有冲破防线南下的记录。
“在下以为,仍需想法在东陵卫驻地入境,如此才能将旧主手中掌控的资源发挥到最大,也可出奇制胜。”
根据海谅对眼前之人的了解,他性喜诡诈,不喜阳谋,就凭这一点,他也不会在突伦入境之事上选择索年河这个全天下人都想得到的入口。
这个选项乌木南江也未必愿意,他若能轻易成功在索年河一带抢滩南下,何须与旧主联手图谋,自己便可长驱直入进京做中原之主了。
更何况,如果突伦在西北入境,旧主刻意布下的东陵卫这步棋便白白浪费了。
龙首面具人以手指在空中上下虚划了一下,“英雄所见略同。”
“突伦自东陵卫入境,再南下至武川。”
海谅蓦然惊觉,不过两个时辰前在皇宫里,他本着自己的私心,旁敲侧击令皇帝定下东陵卫去武川剿匪之事,旧主竟然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利用此事做成了下一步的安排。
诚然有了下一步的计划是他心中所愿,但这样被人牢牢掌控在手心的感觉并不好受。
譬如现在,一室之地的三人都戴了面具,这二人却对他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乃至刚刚经历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他对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无所知。
龙首面具人已经跳下榻走到屏风之前,指着武川的位置对海谅道:
“东陵卫驻军到武川,是神来之笔——它在林世蕃西南路驻军到京都的必经之路上。”
海谅恍然,不止是了解到了龙首面具人的下一步计划,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有了验证。
突伦在武川牵制林世蕃的西南路军,那势必需要另一支军队以风雷之势直插入京都,才能完成此次计划。
他果然手里还有底牌。
两个时辰内可以收到宫中传递的消息,手中又有兵的人——海谅决定回去之后再将拿给老金去查探的那张名单上的人再精简几个。
“某手中另有底牌,此次直入京都,定是一局必中。”
龙首面具人仿佛读懂他的猜想,又补充了一句。
海谅心下犹豫一瞬,决定还是将心中疑惑说出来。
“旧主想必知道,东山陵与突伦的交接地带都是深山老林,咱们自己人也摸不清楚地形。比如突伦人这次到东山陵借道,到了小柴河北岸时,一万人里折损近半,只剩了五千余人。这次如法炮制,在下担心乌木南江会不愿意。”
站在乌木南江的立场来看,他选择与龙首面具人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获利,土地上财产上乃至未来大事成了之后的利好,他定然会掂量自己付出的是否值当。
此次折损四千余人也许能勉强忍下,但依照现在所述的新计划,需要突伦大部军队取道东山陵,那时的折损便不止这个数了。
“海大公子目光如炬”,龙首面具人夸赞道。
他的赞赏是真的,海谅方才已经猜测出他手中有另一支军队。在自己寥寥几句说出下一步安排之后,便敏锐找到计划中的重要漏洞,可见此人确实是知兵的将才,非是寻常武夫可比。
“某的想法,是自东馀借道,向西经过东陵海峡进入东山陵——与前番计划的回师路线相同。”
东馀与突伦国境交界之处仅有一条狭窄的河道,极易攻克。近百年来东馀全力依附于大宸的庇翼,突伦心有顾忌,才未敢大举入侵东馀国境。但常派出小股骑兵至边界上骚扰劫掠,东馀实苦之。
饶是如此,在此番大宸朝局变幻之际,乌木南江仍然明目张胆地兵分两路向东馀入侵。
这点倒是没想到,海谅对眼前此人不止是感佩,还多了几分惧意。
他几乎可以算作一个大胆的疯子,可以屡出奇招,但奇招与蠢招有时往往是一线之隔。
突伦军队一旦大举进入东馀,天下人必然都知晓了。
但他知道这样的质疑不便宣之于口,只静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海大公子想必对东馀这个老邻居十分了解”,龙首面具人继续说道:
“东馀国虽小,但其朝中党政、夺权势头之猛烈,不下于大宸和突伦之类的大国。既有亲近大宸的势力,自然便会有不亲近大宸想要寻求他国扶持的势力。
此番突伦虽然进攻东馀之后半途撤军,但其时突伦骑兵在东馀北面边境已经攻下几座小城池,撤军之前大肆劫掠之后才扬长而去。此举虽是结仇,但也会让东馀朝中一部分人震慑于突伦的军队实力。
而恰恰相反地,东馀此次倾举国之力献了海云珠给我大宸皇帝,却没有从他手上获得半分援助,任凭突伦在边境几城烧杀劫掠。东馀人往后是否愿意继续背靠大宸这棵大树,现在已经不好说了。若东馀有意配合突伦借道,则突伦在东馀境内的异动,也未必会被大宸的暗探察觉到。”
海谅真的有些讶异,对方在两个时辰前知道东陵卫即将进驻武川,由此便有了这全篇的计划,即连借助东馀国内朝堂风向的变幻为己所用也想到了。
他起身拱手,略带一丝惶恐道:
“旧主英明,在下由衷敬服!”
其实海谅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把突伦引入境内,如果他们不走了呢?
请神容易送神难,如同东陵卫到了武川地界是一样的。
但这样的问题,他更是不能问,对方也必定不会回答。
但答案也并非猜不出来,也许旧主承诺事成之后割地给突伦作为谢礼。
有家贼引路,登堂入室地抢城掠地,比强渡索年河岂不是便宜得多?
海谅在面具下扯动嘴角,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公侯之家百无一用的庶长子,家族的荣耀他沾染不到分毫,想要往上走,只此一条路而已。
第99章 城门
承晔与小禀义、傅制三人一路往京都疾驰,夜里只点了火堆轮流歇息个把时辰,仍起来就着雪光和火把马不停蹄向京都狂奔。
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