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近丑时,亮着灯笼的顺仪门已隐隐在望。
承晔舒了口气,从胸口摸出一封文书递给小禀义道:
“去叫门!”
傅制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平静下来,只跟在承晔身后松了缰绳,马匹的速度瞬间缓了下来。
小禀义听到吩咐,却丝毫不含糊,抬手接了文书就策马向前,一阵风似的去了。
“喂,快开门,咱们出使土奚律的卫家二爷卫承晔回来了!”
小禀义望着三层楼高的城墙有些茫然,本能地想说“你们卫家二爷”,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大宸国都。
自己父亲是大宸的人,自己也应是大宸子民,小禀义急忙在话要出口前,将“你们”十分明智地改口为“咱们”。
这几日京中风云变动,城门的把守也是外松内紧。
夜深人静之际,一人一骑直驱城门下本就引起了守门将士的注意,听到小禀义这番话,原本已张弓搭箭对准了城下之人的守卫之中有一人悄声退下,到城门值房中禀告当夜值守的小将。
那小将几步登上城楼,仔细看了城下来人样貌,确认并非卫承晔。
他转头做了个手势,暗示弓弩手继续对准城下之人,自己则在城墙上露出了半个头往下喊道:
“在下是今夜顺仪门值守小旗钱石,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怎未见到卫大人与阁下同来?”
小禀义略有些愣怔,对啊,就这么几步路,二爷还非派自己先来叫门这么麻烦。
本欲开口报出自己姓名,又想起江禀义本是怀远军将领,是奉密令到土奚律经营谍报网的,不能随意就将真实姓名报出来。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名字什么的报了你也不知道,卫二爷就在后面马上到,他命我先来喊门。”
小禀义本就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样貌,这番回话更像是孩童一般,风里夹杂着几声城墙上的低笑传入她耳中。
小禀义往城门上横了一眼,抬高声音道:
“快开门,我有文书。”
城头上静默了半晌,小禀义以为城门就要从里面打开,驱马向前行了几步。
诡异的砰砰声从头顶的城墙上传来。
小禀义闻声抬头,只见昏暗的灯笼微光之下,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缓缓下坠,差点碰到头顶,她只得勒住缰绳又往后退了几步。
“贵人恕罪”,城墙上的人听到她身上带有卫承晔的文书,便改了口称她为贵人,口气里也带了些谄媚。
“这几日皇上有命令,城防上十分严苛,既然贵人手里有卫大人的文书,烦请将文书放入篮中,小人们勘验之后自然会放行。”
小禀义将文书置入篮中,心里略微有些着恼,就晚这么几步路,非要自己提前几步来喊门,二爷真是的。
待城上的人将文书勘验完递下来之时,承晔和傅制也已经到了城门下。
朱漆大门略略开了一条缝,承晔打头骑马入城。
往城里行了半刻,承晔驻马回头冲着傅制笑道:
“咱们不同路,就在此处别过。”
靖西侯府与卫府都在皇宫附近,此处离城中心的两府都很远,在此就分道告别分明是有别的原因。
傅制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言,在马上向承晔和小禀义行礼道:
“卫二爷,江……姑娘,今夜就此别过。”
看着傅制的身影随着马声淹没在黑沉浓厚的夜色之中,小禀义对承晔道:
“二爷,你方才应该让他提前喊门比较好。”
承晔并不答话,又将方才城门上还回来的文书拿给小禀义,沉下脸说道:
“沿着此路向东一直走,到了皇极门外找郭孝义,告诉他卫承晔已回到京都,土奚律互市已成,让他将消息传给皇上。”
不远处的马路上,两个更夫刚敲过丑时的梆子。
顺仪门的方向隐隐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便自眼前的马路上飞掠而过。
承晔隐身在大树后的阴影里,轻拍两下青骓狮子的脖子,策马远远跟在那人身后。
看清那人身上的城门守军服色,又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下了马,眼看着他给门房上传递了东西,又匆匆上马往回赶。
承晔在不远处矮墙下的阴影里冷笑一声。
待那人到身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承晔猛地抬起手臂,将手里握着的一块碎石片向前一掼。
那人正骑马疾行中,哪里想得到会有如此横祸,被石块砸中了脸吃痛落马。
承晔丝毫不理会背后的喝骂声,大喇喇地拍马而去。
寝殿暖阁之中门窗洞开,冷风吹起明黄帷幔不时遮住人的眼睛,他觉得哪里都有咳嗽声响起。
身前的一缕纱幔旁边露出一角明黄色的团龙袍,张平笑了笑扑身上前。
“皇上,可让小人找着您啦!”
掀起纱幔却发现空无一人,耳边又有时远时近的咳嗽声传来,张平循声找去,墙角、衣箱都露出一角明黄色的团龙袍。
他一样样翻开,仍然找不到皇帝,耳边的咳嗽声逐渐多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像是一声声炸响在身边的炮仗,让他忍不住捂住耳朵。
低头的一瞬,他发现床下也有一角明黄色露出,张平欣喜叫道:
“皇上,您原来在这儿!”
他迫不及待地钻入床下摸索着,勾着头正好看到先帝的脸。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他的脸上还能感受到先帝喷出的冰冷气息,张平喊道:
“皇上,皇上。”
先帝的嘴角勾起来,似是十分欣慰,张平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先帝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平,笑意仿佛很深,又仿佛很空。
先帝的嘴角有血流出,眼睛仍然盯着张平,越睁越大,直到眼球占据了半张脸,仍然紧紧盯着张平,仍然嘴角噙笑。
张平啊地一声惊叫起来,爬出床下。
“祖爷爷,祖爷爷。”有人在身后喊他。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张平擦擦头上的冷汗应了一声赶忙回头。
清晰的咳嗽声炸响在耳边,先帝的脸紧贴在张平眼前。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张平,越睁越大,直到眼球占据了半张脸,仍然紧紧盯着张平,流出血的嘴角仍然噙满笑意。
“祖爷爷,祖爷爷。”耳畔仍然有人喊着。
第100章 家人
张平睁开眼睛,看到两个小火者站在身前。
“祖爷爷你做梦了!”
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小火者将一张纸递给他。
“祖爷爷,这是郭孝义将军送来的,让您转呈给皇上。”
另一个从身旁的炉中取热水拧了个热毛巾递给张平,张平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才知道自己又做了噩梦。
他接过那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笔:
承晔已回,互市已成,臣郭孝义。
他默然挥手让两个小火者退下,重重吐了口气,看向值房外的寝殿道:
“以为是个好摆弄的瓜秧子,谁知竟能做成这事。”
敛了敛装束,拿起拂尘甩了甩,张平轻声敲了寝殿的门:
“皇上,宫门侍卫传来好消息了!”
里面传来一声轻咳,接着便是源铮的声音,进来罢。
从寝殿走出来,张平脸上仍挂着欢欣雀跃的笑容,他向身旁的小火者道:先替我守着,我去去就来。
那小火者低头应声,张平转过脸的一瞬便没了笑容。
他快速走进值房院里的隔间,那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张平一把推开门走入房中,狠狠踹了床榻上的人一脚。
“还睡呢,小兔崽子。”
崔喜一下便从榻上跳起来,抱着头求饶连连喊师父。
张平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卷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喏,把这消息传给那位。”
承晔跳墙先自暗门入内见了费鸣鹤,将使团在土奚律的情形汇报完后,便偷偷溜进三晖堂看祖母。
卫老太太早已入睡,他这一进去非同小可,值夜的迟妈妈和丫环都被吓了一跳。
承晔不舍得叫醒祖母,就着烛光仔细瞧着熟睡的卫老太太,足足在榻旁腻了小半个时辰。
迟妈妈见此情形也是无法,只得又在稍间梨花橱里铺了床,让他就在老太太房里歇了。
一宿酣眠。
直到耳畔隐约响起祖母的声音,承晔才醒过来。
“啊呀呀,瘦的只剩骨头了……”
“好像长高了,怎的一下就长高了……”
“也更俊俏了,你们看是不是……”
承晔睁开眼也吓了一跳。
床前满满当当站了足足十几个人,卫老太太坐在他身畔,她身后除了迟妈妈,还有暖晴、翠漪并府里的丫头婆子。
卫府里老老小小的女人们围着他看,笑得合不拢嘴,有几个竟是一边拿帕子揩眼睛一边笑。
“快快都散了散了,晔哥儿都吓着了。”
卫老太太冲着一干女眷摆手,待房里只剩下暖晴、翠漪和迟妈妈,她才转头对着承晔道:
“还不去洗洗,瞧瞧这一身脏的,都成街边的野小子了。”
承晔笑笑,也不怕人取笑,便将脸往祖母膝盖上蹭。
耳畔听着几个人絮絮叨叨说着给他找裁缝做新衣服的事,从面料说到颜色,又从款式说到数量。
承晔只微笑听着,也不插嘴。
家人就是这样,不论出了多远的门做了多大的事,他们只关心自己这个人,为自己操心最琐碎平凡的事。
迟妈妈吩咐人伺候承晔沐浴盥洗,又张罗了各色早点给他。
待他抚着肚子伸了个懒腰出了三晖堂,已经交了巳时。
翠漪领着一个面生的少女前来拜见,承晔正逗弄着廊下的绿嘴鹦哥,随口问道:
“这位姐姐是谁?”
不待翠漪答话,那少女便冷哼一声道:
“二爷,你回到家里就是这么个镇日里逗鸟胡闹的少爷模样哪。”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承晔不禁抬起头又将眼前的少女打量一番,嘴角一勾面上却微赧道:
“原来那土奚律小子变成汉家小姐了。”
见小禀义一顿足似要走上前来掐架,连忙退了几步道:
“眼下阿小不在,我还有要事交给你呢,这个打扮可不行。”
这时一个管事站在垂花门外躬身一礼禀道:
“少爷少爷,宫里有公公来了。”
承晔向小禀义招招手,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着管事往外走。
崔喜刚接了卫府管事给的荷包,在手里摸着分量。
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发觉只是两个月未见,眼前的少年个头足足窜出一尺多高,目中有光华熠熠闪动,但往深处看却更加宁静幽深。
那少年长身一礼,向他笑道:“喜公公辛苦,可是皇上有什么事?”
崔喜忍住眼里微微的刺痛,躬身一礼:
“小人当不得公公二字,卫大人就喊我小喜子罢。是皇上约您见面,吩咐小人到府上接您过去。”
承晔心里虽然疑惑,面上当然未露出分毫。
还让崔喜来接他,这是究竟去哪里见面,要做什么。
承晔自身后管事手里接过一个荷包,亲手放在崔喜手中才道:
“皇上找我见面,是为何事,可需要准备些什么?”
崔喜接了荷包又是谦逊地一礼。
按照常理宫中的内监到官员府上乃是尊客,不需要如此谦逊频频施礼。
崔喜如此客气,是因为卫承晔是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自己有意想要在此人面前留个好印象,释放出好意以便拉拢结交。
更何况,即便有什么面子,也是张平乔公山那等有身份的大太监们有面子。他崔喜是个微末之流的跑腿的,在这些豪贵面前有什么好托大的?
一旁侍立的卫府下人们,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抬眼看了看崔喜神色,脸上也流露出得色。
“皇上特地吩咐了马车候在门外,卫大人什么都不必准备。”
这倒是少见,皇帝要见人,还特地备了马车上门来接。
卫府的下人们虽说都是见惯了皇家恩宠的,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再把腰板挺了挺。
皇上与自己家二爷的情分真是非同一般啊。
停在门口的马车是辆极为普通的平顶灰呢马车,赶车的人都是寻常下人服色,但承晔知这些人是宫中侍卫。
他又扭头看了看一身内监服色的崔喜,今天还真的不知皇帝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
服侍自家少爷上了车,管事看着马车碌碌向西而行,门口的几个下人也开了话匣子。
“这小公公真会做人……”
“看来咱们少爷这回去西边立了大功了。”
“啧啧,这么小的年纪就被皇上如此看重,将来做的官怕是要比老爷舅老爷还大……”
“童管事,您老人家说哪?”
其中一个小厮巴巴跑到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