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旧主的谋划,只要稍有军事常识的便会知道此局绝妙,胜算不小。更何况,他十分清楚小皇帝手中可用的兵力,当前朝局不稳,骑墙观望的大臣不在少数,海谅做这个选择并不很难。”
青袍男子站起身轻抚堪舆图上朱砂标记,意有所指道:
“你也知道,旧主用每一个人,都习惯先握住命门,这样用起来方才安心。譬如先前假传战败羽檄之事,是真是假也不过是在皇帝一念之间,毕竟是海谅曾经做过的事,一旦有人翻供,是经不起查证的。”
青袍男子在此时刻意做了停顿,默默看着胡达,接着说道:
“这一次,海谅情急之下伪造了战胜的捷报,此事天知地知你我皆知,某要想以此事拿捏海谅,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简直易如反掌,你说是不是?”
胡达心里犹如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知道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家是共谋大事,但海谅的一败一胜两封战报,目前只与他胡达有关系,将他与海谅二人推出去顶罪,再杀他们灭口,青袍男子绝对可以不受丝毫连累全身而退。
此时的海谅正端坐在皇极门外锡拉胡同内的驿所,此处是专供入京的中阶官员留宿之所。
屋子里烧着火盆,他刚沐浴过,此刻披了件大毛衣服坐在书案前,无端打了个寒颤。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时辰。
那时皇帝登基不久,他入京公干,刚沐浴完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便见到幽暗的房中站了一名黑衣男子。
那人戴着狰狞的麒麟兽首面具,同他谈了一笔极度诱人的买卖。
海谅望着眼前的一张堪舆图,上面以朱砂在突伦、东馀、东山陵三地之间做了详细的标记。
当晚那麒麟面具的男子拿出这张图,讲了一个惊天机密。
他先是震惊,接下来才陷入深深的恐惧。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一步步落入对方彀中,先前突伦人的试探、拉拢全部都在其计划之中。
带着三分惧意三分冒险四分期待,海谅答应与对方联手,给自己博一个更加辉煌的前程。
当然,即便如今作为合作伙伴,他仍然想要摸清对方的真实身份,这样才能掌控更多的主动权,才能让他心安。
海谅盯着那张堪舆图,嘴角微微上翘,作为东海公军人世家出身的他,很容易发觉那惊天计划之中所埋伏的一个小小伏笔。
海谅拿起书案上的一对镇纸,分别放在舆图中的土奚律和东山陵两个位置。
那计划中,土奚律拥兵迫近大宸西境佯装进攻之势,与此同时突伦自东馀经东陵海峡直入东山陵南下,如此东西两面夹击之下,看似十分危急,但也并非是决胜之局。
在他看来,若林世蕃西南路大军牵制住突伦或土奚律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小皇帝凭禁军和侍卫营力战另一路大军,或许不能一招致胜,但一旦战事陷入胶着,胜负便难料了。
那精通对战谋略的麒麟面具人一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海谅当时便提出了这个疑问,那人却呵呵一笑道:
“某自有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海大公子无须担心。”
不是故弄玄虚,也并未明确告知,但直觉告诉他,能在战事胶着之中快速扳回赢面的,一定是军队。
想要谋御座上的大位,只借势他国是成不了的,此人手中必须有兵。
如今朝中手握兵权,又在土奚律和突伦有平等的话语权之人屈指可数,海谅笑了笑,提笔列出了一张名单,向门外喊道:
“老金。”
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一名约有五十岁的老亲兵走了进来,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自额角直到面颊,在幽暗不明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可怖。
海谅将手里的名单带给他道:
“安排几个人,想法子混入这几家的府里。日常里也没什么难事要做,只盯住府上的老爷们,平时来往结交的都是谁,常去的地方是哪里,什么时候出了远门即可。”
“这不难”,被称作老金的亲兵声音沙哑,“比查冯斯道那老匹夫轻松得多。”
海谅笑了笑,此前冯斯道与他联络,他也曾试图从冯斯道身上查出些什么,最终却一无所获。
此人在进莅王府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似乎被刻意掩盖了。
他在莅王府内屡次献策,大破敌军,在他的计谋指引下,莅王接连打赢了十数场战事,冯斯道也因此在众多莅王幕僚之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昔年莅王府的第一谋士。
“老金,那两千多个人头,你处理好了吗?”
第96章 夜晤(4)
“大爷”,老金舔舔嘴唇,迟疑着说道:
“属下想说,其实您太小心了,咱们每年的供奉都不落下,流水价地往京城送。这次军功的封赏,按老规矩也会抽几分给兵部几位主事的大人,他们不会较真去查的。”
这句话他在心里琢磨了很久,到现在觉得不得不说出来,减轻一下海谅心里的负担也好。
“跟着我做事这么久了”,海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咱们做事是什么规矩?别人不查就不做了?”
老金熟知自家大爷的脾气,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话里已然蕴着怒意了。
“大爷,属下办事您放心”,老金肃了神色答道:
“人头浅埋在山林那一带,剩下的部分就用车拉到远处烧了,也给埋了。”
“唔”,海谅颔首,不置可否。
他所说的剩下的部分,便是被砍掉头颅的身体,长时间对方在一处容易有瘟病,自然是按老规矩焚烧掩埋。
接到冯斯道的消息之后,突伦已经撤兵,东陵卫根本没有机会凭空制造一场大捷出来。
况且作为互有来往的合作伙伴,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和突伦人打起来,再将他们人头看下来收集起来向兵部申报军功。
说来也巧,那几日正好遇到大雪,临近村镇的饥民无处躲,便携老扶幼到东陵卫驻地暂避,这才让他们看到了时机。
老金清清喉咙补充了一句:
“为着以防万一,坑挖得很小,埋了几层。小一点的头颅全部都在下面,上面几层是成年人的。”
这便是老金的谨慎妥帖之处,海谅面色中的阴云稍霁。
此次汇报的军功,朝廷一旦有人要求复核,定然是要查看人头的。
上报的军功是斩除敌首两千余级,自然不能见到还有幼童的头颅,是以掩埋时坑挖得窄而深,将幼童的头骨掩藏在最深处。
两千颗人头,没有人会要求全部挖出来一一数了才算,只看在最上面的就足够了。
老金在掩埋时做的这些考虑已经足够了。
海谅想了想又叮嘱道:
“看紧参与此事的兄弟们,都把好口风别说出来,要是让老公爷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他们。”
“老公爷不会知道,他以为是真的打了一场伏击战。”
其实东山陵人烟稀少,日常生活里多有不便。
自第三代东海公起,府邸便搬往百里外的州府中了。如今的东海公海鸿蒙久居东海公府,军中一应事务都交与海谅打点,平时只以书信联系。
“不过……”
老金再度犹疑不定地觑着海谅的脸色,他心里还有一层隐忧。
“有话快说。”
海谅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做事也算爽利,人也胆大心细,今夜怎的这么罗唣。
“属下是担心,时日久了,老公爷那些还在军中的老兄弟们可能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在海谅的刻意安排下,这次完成“大捷”任务的都是心腹之人,但人多了关系就复杂了,谁也没法保证大家能一直守住这个秘密。
毕竟大家常年同处军营,老公爷留下的那几位也都是老行伍人,阅历眼界说是在火里淬过的也不为过。
时日一长,难保不会嗅到些气味什么的,到时去老公爷面前一申诉……
海谅沉思一晌。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海谅本欲伸手去取衣架上的长衫,手又停了下来。
“所以我今日刻意在皇帝面前提到武川匪患之事,他当即命我带人前去平乱。”
老金皱眉略一思忖便道:
“原来大爷是想借这个时机把参与这次‘大捷’的兄弟们带出去?”
分开了更好,除匪患这种事,可周旋的余地很大。
剿匪容易,但不论是招安还是肃清,都很难,谁知道哪天才能肃清匪患撤回东山陵?
“不止如此,按照咱们以往的老规矩,兄弟们在武川也能发一笔财,再分些地。”
老金从海谅的话里听出特别的诱惑。
与东陵卫的老搭档们分开一阵,又在外发了些大财,大家还不把牙关闭得死死的?
谁会蠢到釜底抽薪,刻意去跟大爷作对把他拉下水,谁会跟钱财和好日子过不去?
大爷为人就是豪气,平日里谋到的大小好处都是大家伙人人有份。
想到这里老金嘿嘿笑了几声,脸上的疤在灯光里亮了一下。
海谅也未停下手里的动作,由老金服侍着穿了外袍,又裹了件大毛玄狐皮斗篷,独自一人骑马出了门。
“听说京都夜市好玩的紧,我自个儿出去逛逛,难得来一趟,我给父亲母亲和小弟买些东西带回去。”
出门前海谅对老金如是交代。
他新纳的小妾是突伦宗室女,平日里帮他与突伦来回传递消息。
他秘密加入玉带旧游,与面具人联络,密谋举大事。
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外人半个字都不知情。
此时他也弯了弯嘴角,这正是他想要的。
拼命带着大家捞好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好处越多就越割舍不掉越贪婪,如若有一天他人想要取他海谅而代之,东陵卫这些捞得盆满钵满的人大概会不愿意罢。
即便将来父亲海鸿蒙听到些什么风声,也为时晚矣。
法不责众,若他一人出事,定会牵连起一大片,父亲难不成还要将几代人传下来的东陵卫全部毁掉?
大家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如同任何一个京中的富贵公子哥一样,海谅悠然策马,往京中最奢靡浮华的地望行去。
走过椒兰巷口再向北行,过了三四条街他才勒马停下。
在街角一家酒肆门口栓了马,却未进门,海谅一身黑衣隐在夜色之中,轻身跃上房檐。
矮下身子沿着屋顶上的瓦脊向南掠去,穿过几座院落,又沿着幽黑曲折的小巷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椒兰巷北,定隆河畔。
与先前约定的一样,果见一只寻常的木船,船篷上挂了一只宝光潋滟的琉璃美人灯。
海谅跃上船板,在船娘的眼色示意之下进了船篷内,果见一名紫铜麒麟面具的月白袍男子端坐其中。
海谅拱手道:
“多时不见,先生安好否?”
那次见面时,那人便是戴着这副紫铜麒麟面具,但海谅隐隐觉出此次见面之人与先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有所不同。
那人将手中正在摩挲的一张青铜虎头面具递给他,海谅向他含笑颔首,将那面具戴上。
“海大公子尚未见过旧主,今夜某带你见他。”
第97章 夜晤(5)
二人自玉带旧游楼后的木栈道上了岸,麒麟面具男子侧身在前引导,海谅便紧跟在他身后到了三层的丙字号房。
房内温暖如阳春三月,一名青袍男子戴着龙首面具倚坐在暖榻之上,一手擎着玉盏,一手拈着一枚黑子正在对着棋盘沉思。
此人想必就是方才所说的旧主了。
“海大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看向进门的二人,声音里有股子熟稔,仿似二人已认识很久了。
海谅却不敢托大,单膝跪地恭敬见礼道:
“海谅拜见旧主。”
他只见过麒麟面具人一面,之后的所有交流都以书信方式维持,“旧主”是玉带旧游的主君,但海谅从未见过其人。
海谅下意识地抚了一下戴着的虎头面具,他大概能从面具上的兽首推测出玉带旧游这个组织里的等级。
依大宸服制,龙纹仅有皇帝和亲王可用,麒麟为公侯驸马服制用纹,而狮虎为一二品武官补服纹样。
眼前的旧主为龙首面具,其次是麒麟面具,再次是海谅所戴的虎头面具,三人在玉带旧游中的上下关系已然十分清晰。
龙首面具人爽朗大笑,指着面前的棋盘道:
“海大公子切莫拘束,可愿与某在此秉烛手谈一局?”
海谅起身笑道:
“在下于弈棋之道上修为只是寻常,希望不会扰了旧主雅兴。”
边说边撩袍坐在对过,与龙首面具人一起收拾了棋盘,自执了白子重新摆开架势与他对弈。
他心里有一丝疑惑,总觉得眼前的龙首面具人声音和体型更像曾经见过的麒麟面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