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人前往白湖,将百棘灭族,族中美貌的幼童尽数俘获押往京都入宫为奴。
息太嫔如此貌美受宠,连一向恃宠跋扈的淑妃都能被比下去,最后为什么会被明宗如此厌弃呢?崔喜挠挠头,常年浸淫宫中,环肥燕瘦的美人见过无数个,他仍然被今日见过的息太嫔惊艳得呆住。
息太嫔竟然是百棘人,崔喜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不已,这可是息太嫔的私密之事,想必她不希望有知情人宣之于口,而这老头子是知情人——在这深宫中,怀揣上位者的秘密和把柄,将是往上爬的重要筹码。
秋夜寒凉空气的侵袭下,墙角低鸣的秋虫声音渐渐喑哑无力,最终一切声音都归于无尽暗夜的无尽沉寂。
崔喜向暗黑的空气露出狰狞的笑意,“老东西,让你不抬举我!”
枯草和人体同时在浅水中,蚊蝇因双脚的挪动被惊起轰鸣着散去,尸臭伴随着蚊蝇的散开直扑入眼睛和鼻腔,随之而来的是胃部往上涌起的呕吐物。
双脚踩入污黑的沼泥,每一步都要往下陷落,她必须用尽全身的气力快速向前,踩着长有硕大尖刺的荆棘根才能避免陷在黑沼之中,足底的刺痛越来越强烈,最终她倒向荆棘丛中。
那女子的身体在浅水中渐渐翻转露出脸来,长长的棘刺划出的伤口翻出森森血肉,有污泥和蛆虫在缓缓向伤口爬动……
啊——
一声锐利的尖叫在福宁宫寝殿响起,守在门口打盹的李宫令推门飞奔而入,扑向息太嫔的寝榻。
累累薄纱床幔只有翠绿和湖蓝二色,寝殿内灯火通明却仍然映不出息太嫔面上的半分血色,见到李宫令进来便扑在她身前,“你就在这儿守着我,半刻也别离开,姐姐,我的好姐姐!”
李宫令斜坐在榻边,抚着息太嫔的背,手掌中锦地雪绸寝衣有些湿濡,应是噩梦惊起的冷汗。
息太嫔在她的抚触下气息逐渐平静安稳,嘴里说出的话略微带了一丝撒娇,“我宫里只要你一个老人,其余的宫女全部都要貌美年轻佳人,我见不得丑老的妇人。”
任谁来看这主仆二人的行为都十分逾矩,但李宫令应对起来却如同行云流水,显然二人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关系。
“您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入宫的几个不入流的,已经安排了其他活计,不在福宁宫听值。宫里凡遮窗的、围帐的皆用蓝翠两色的物事,夜里也有人值守掌灯。您的心思我哪里不知晓,一定合您心意。”
相处近四十年下来,李宫令对眼前这位主子的事情无所不知,知道她又做了相同的噩梦,骨子里的百棘族血脉永远让她在午夜梦回间想起黑沼泽的恐惧,那是每一个百棘女子充满腐臭和死亡的宿命。
即便在大宸浸淫大半生,她仍然无法让自己脱离对黑沼泽的恐惧。她害怕黑暗,害怕老去,厌恶一切老旧的人,这些都能让她生出对黑沼泽的恐惧。
一念及此,李宫令便有意絮叨一些琐事,让她心情尽快平复下来,“万侍卫是个灵秀的,真真制得一手好香,前日里送进宫里来,可着您的意,每一样都有应景的趣名儿,叫什么林花着雨,兰溪归棹的,往后宫里一样一样地用着——喏,今晚殿里的熏香名儿叫做蒹葭,您细嗅这气味儿——”
息太嫔翘起鼻尖细细嗅了下,果然鼻端涌上略带清凉之感的香橼和绿叶气息,间或夹杂着水莲清淡的甜意,像是溪边浣花女身上残留的清甜气息,待闻到桃花和合欢香气时,她面上浮出会心一笑。
息太嫔抬首,眉目轻敛,双手握起李宫令的手紧了紧,“明日一早,把这些香料挑几样合适的送给皇帝,就说是我制的。”
“那孩子长得像他父亲,但比他父亲有福气。既已从禁锢中脱身,我至死也不要再回去。我要仰仗他,也要成就他。”
息太嫔坐直身体,柔白的十指紧紧扣住膝盖,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她目视李宫令,想从她眼中找到肯定。
李宫令重重点了点头,在息太嫔精致绝艳的面孔映衬下,她是个平淡到平庸的老妇,面上沟壑纹路纵横。
她轻轻拿起堆在榻上的锦棉薄被,笼住息太嫔坐着的身体,将手按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那您便要做两件事,正面和张平、延陵郡王为敌,在朝中培植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替您看着替您说话。”
第28章 波平
乔公山捧着一个描金凤纹填漆檀木盒进来之时,源铮和卫崇晔正在暖阁内各执黑白子临窗手谈。
他默默放下手中盒子,取了鹤首梅花香匙,自盒中取出蜜色香丸添入榻旁的博山炉内,一面侧耳听着二人争执,自己先抿嘴一笑,手捧了盒子无声立在源铮身后。
“你这步兵阵法虽然精妙,但若遇到强势的骑兵仍然十分难办。我以一千具装甲骑兵缠住你右翼,自带三千轻骑兵以楔形阵列快速冲入你左翼威胁中军,此刻你左右两翼均被我绊住,再分出一千精骑迂回至你后方包抄……”
卫崇晔一边说着自己的分兵步骤,一面快速拈起白子分别置于黑子左右后方向。
大宸怀远军常年对敌土奚律和突伦游牧骑兵,野战制敌经验丰富,怀远骑兵也是整个大宸少有的骁勇之旅,他二人父辈均为怀远军中领袖。
此刻源铮以步兵军阵放弃固守,选择出城与骑兵野战,他二人的这场棋盘模拟战也太简单了些,思虑至此,源铮大大叹了口气,“我大宸兵多将多,阵法精妙,你只有区区数千精骑,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吧。”
突伦和土奚律仍然是大宸北面和西面的重大威胁,每年草黄马肥之时便要南下,在大宸边境线上劫掠一番,名之为“打草谷”,边民不堪其扰。
数十年前明宗曾派章淮老将军西征土奚律,几年前卫景林也曾到土奚律平定其部族叛乱,致使土奚律元气大伤无暇东顾,这才换来几年太平,以致厉氏乱政皇权变动之际,外部边境也未有大乱。
而突伦却没有被征服,甚至还联手厉氏乱政,让怀远军痛失主将,几近全军覆没。
源铮登极之后,重建骑兵规模重塑骑兵战力是迫在眉睫的事,骑兵少的话题让二人都失了再“战”下去的兴趣,何况重建骑兵的背后还牵涉二人痛失至亲的往事。
站在源铮身后的乔公山看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装出一副轻松模样,“陛下几日没去校场了,我听人说,郭将军练兵颇为得法,羽林军弟兄们骑射功夫真是一流,两百步开外的活物也能一击命中……”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刻意夸大安慰他们,两人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衔上笑意。
虽然大宸领先于邻国诸军的马弓射程也不到两百步,但是郭孝义的练兵实力他们是相信的,毕竟是卫景林麾下最得力的悍将之一。
见源铮注意到自己手中捧着的盒子,眼中露出探寻之色,乔公山也立即停下手舞足蹈的吹捧,躬身将盒子捧至源铮身前,口角含笑解说道: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李宫令,她老人家一早给陛下送来了几样熏香,都是平日里太皇太后用着十分喜欢的,名字也分外精巧雅致,叫什么林花着雨、水荇牵风的。最最妙的,是小人刚放在炉里点着的这款香饵,太皇太后给这香取名叫瀚海波平。”
“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祖母这品香名取得甚是合人心意啊。”
此刻起身在榻前缓缓踱步,自呼吸吐纳间便嗅到清浅却分明的秋草香味,停步细嗅,那草香隐隐混合着的却是冰冷的金甲气息,仿佛能触碰到塞外秋风和着阳光下的沙砾扑面而来的凉意。
清凉的气息自鼻端涌入,一瞬间扩散至颅顶,再到四肢百骸,全身上下无处不通透清灵——果然是极妙的香气!
源铮深感祖母这香名取得合意,被香气带来的想象带出潜藏已久的少年豪气,不知不觉间胸中郁积的块垒也一扫而空。
“只要眼前宫里宫外这二位消停些,瀚海余波至少平息了一半。”源铮微微苦笑。
方才说话间卫崇晔已经自榻上起身站在源铮身后——即便听源铮提过无数次,在乔公山面前不须刻意维持君臣之礼,但他自小受家中长辈身体力行的教导,见惯了身居高位恃宠生骄导致一夜之间大厦即倾的世家大族,自知不可太过逾越。
乔公山仔细觑着源铮的面色由暗转晴,微微舒了一口气,便弯腰趋前一步靠近崇晔身旁,侧身向二人小声说道:“还有一件要事要禀明皇上,您还记得登基大典那晚宿在皇极殿寝殿时遇到的怪事罢?眼下已摸到几个嫌疑人,其中有一个极值得玩味一番,是崔喜——张平身后常跟着的那个小徒弟!”
皇极殿自来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其寝殿的值夜太监级别较高,非是寻常人可担当的。因此,被锁定的可疑之人就那么几个,一一排查试探并不难办。
难只难在源铮登基上位乃是意外之事,因为往日里并未留心打点,导致源铮主仆二人在宫中并无人脉根基,而此番正是宫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时,查证则更需谨慎,以免错了一步打草惊蛇,是以排查当夜之人这件事乔公山和郭孝义煞费苦心。
源、卫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相同的反应。
首先,能在当夜悄无声息进入寝殿的,必是宫中有些权力的老人。
再者,能知道刚上位新帝身处危险之中的人,必然靠近阴谋和权力中心,对宫中秘事有所知晓,甚至有机会参与其中。
最后,能情知皇帝身处险境同时愿意向他们提醒示警的人,一定非是前番诸事的既得利益者。
如此推测,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确实可能是崔喜。
“看来张平对这三个徒弟并不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姚贵掌着宫中一应大小事,每年不知要捞多少油水。而崔喜虽说是张平最疼的,但眼下也只是照料他饮食起居。时间久了,这小徒弟难免心里有别的念想。”
乔公山见二人面上惊诧和了然交织的神色,又多解释了一句。
他早年刚入宫时便听说宫中有惯例,如姚贵负责提督宫中内监之事的,光是每年自外任市舶司、各地监军太监处收取的定额奉银,便有逾千万两银子,更遑论宫中皇帝的赏赐,以及外间大臣、属下小内监的打点贿赂了。
源铮站起身踱步到徐徐吐着两缕细雾的博山炉旁,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信步走到崇晔和乔公山身前朗声道:
“看来咱们要分两步走才行,其一是疑兵之计,眼下最重要的,是着意拉拢张平,使其放松警惕,延陵郡也会因此疑心他联盟的诚意,这两方势力的联盟便不那么牢靠了。在这同时,再图破敌之法,往后可能要委屈大伴,咱们需要用不止一次的苦肉计疏远你,给你制造机会刻意接触崔喜,试探一番。杀了张平不难,难的是探明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至于我这跋扈叔父,既然一时半会动他不得,当然是要再加恩典以示荣宠了!”
源铮伸出手指拢向博山炉上缥缈的细烟,眼中闪出一抹凛冽的亮色。
他默默看着自己少时兄长兼好友、当今的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的侧脸,胸中顿时也生出无限豪情和傲气。
铮三哥……他从未有如此肆意的时候!在小小年纪便入京为质,在父辈的提点之下一味隐忍藏拙以求皇帝不会过多关注自己,进而放过他的家族。
从小到大,他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睿智和谋略,即连是在自己这个密友面前,他大多数时间也扮演的是宽厚讷言的兄长。只在极少数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才会稍稍流露出他不属于少年的筹谋和果决。
“现在,他终于不用刻意韬晦,那么辛苦地求生了!”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声,由衷地替源铮高兴。
第29章 早朝
五凤楼的五更鼓敲过之后,京都深秋萧索无人的街道忽然变得热闹嘈杂起来,乘马的坐轿的各路官员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城门。
及至皇极门外,官员们纷纷自车马上跳下,先理过仪容仪表,之后按照文职武职分列两队,自左右掖门鱼贯进入皇极殿外站定。三声鞭响过后,在鸿胪寺礼官的引领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今日的早朝上,皇帝御座以下分东西两侧,各站着两班大臣。
依照往常惯例,队列首位仍然分别是延陵郡王和文九盛文阁老,然而眼尖的人很快就发现今日朝会的异常之处。
皇帝御座东侧以往站着的乔公山今日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大内监张平,而被皇帝视为臂膀和亲人的卫承晔,今日则站在张平下首,脸色甚是恭谨。
卫承晔可是与皇帝一起长大,卫家未来的家主,文、林两家倾力提点的对象,前几日大闹经筵都未见问罪,如今也只得安静站在张平下首。
几个心思活络的大臣彼此交换了眼色,看来近日风向变了,皇帝对张平之圣眷隆宠犹胜先帝。
众臣分班站定之后,便按往日惯例,由两个皇极殿当值小火者搬出一个绣墩给文九盛赐座,以示皇家尊师重道的体面,也是礼遇三朝阁老的应有之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