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而今日那御座上之人却不愿遵此旧例了,向身侧的张平递了个眼色,轻咳一声道:“也给延陵叔父赐座,朕的亲人长辈也仅有叔父在了。身为皇亲,朝会之时自当有一份体恤和尊崇。”
张平十分乖觉地躬身应了,向身后连连摆手,催促近身火者快速搬来明黄刺绣垫的花梨木圆凳让延陵郡王坐了。
不待张平回过身来,源铮又向卫承晔抬了抬手吩咐道:“张公公是先帝在世时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人,朕登基以来要他提点的事很多,前日既受了伤定是不宜久站的,这几次例行朝会也便赐座吧。”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之中已隐隐有些议论之声,末位几名年轻的御史正了正身子,要待越众而出提醒皇帝莫要轻宠内宦失了分寸。
余下的臣子中多数将眼睛锁定在延陵王和张平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只有少数几个眼明心亮的老狐狸偷偷抬眼看了看御座上的年轻天子,见他云淡风轻的脸上未见一丝波澜,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厉害的年轻小子,更加把头往地上勾了勾,将恭谨伏低的姿态做到十二分。
似是仍嫌今日抛出的意外之事不够多,源铮在御座上正了正身子,“各位臣工稍安,朕还有一事要宣布——自厉氏乱政,皇族凋零,朕登基以来朝中所亲近仰赖者,唯有延陵叔父一人而已。”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像是心绪难平因而哽咽失声,下首端坐在武官队列前方的延陵郡也不由坐直了身体,目露狐疑地打量着御座上自己的皇帝侄儿。
源铮将各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低低叹了口气,目光中有意含了几分热切,迎上延陵郡的眼睛,“身为人君,礼义仁孝朕不敢忘,朕已知会宗正寺重修了玉牒,仍尊延陵叔父为亲王,封其独女为安仁郡主。”
话音刚落,也不理会众臣廷议如沸,指着张平宣读了册封旨意。
延陵郡在嘈切的议论声中下跪谢恩,再度坐回圆凳上后,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源铮透过冠冕上坠着的十二旒彩珠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面上仍一派温煦笑意,袖中的双手却不由握紧了拳头。
阶下众臣中,偷看皇帝神情者有之,觑向文九盛和林世蕃探询者有之,愤愤然不平撸袖欲出者亦有之。
隐在众人身后的鸿胪寺官员见此情形,十分乖觉地出列上奏道,市舶司监事太监田庆带东馀国使者觐见天子,来贺新帝登基,并奉上其国中至宝海云珠十二斛。
惯会审时度势的大臣们见到如此喜庆之事,各个停止了对顶级权势之争的揣度,使尽浑身解数歌功颂德,将四海升平、万国来贺的陈词旧调引经据典翻来覆去地说了数遍,直到天子挥手退朝,这次朝会在君臣协力刻意吹捧出的圆满氛围之中结束。
散朝的路上,素来与延陵郡亲厚、新帝登基后受尽冷待的几位朝臣身旁再度围上了各路贺喜逢迎的人。
人群之外两名身着五品文官服制的大臣神情寥落,眼望着各路人众热热闹闹一掠而过,其中一个腆着凸起小腹的白面官员面上难掩嘲讽,向同伴笑道:
“谭公您看,如此趋炎附势之徒,不知在延陵郡、哦不,当称延陵王!这些人在延陵王他老人家座前算是几等功臣,有几分利益可谋?”
他身旁被称为谭公的同伴面貌清雅,拈着颌下留的大宸朝中当前最为时兴的文士须若有所思。
“延陵与张平,本也未必能结成同盟,如此拉拢之下更是再无结盟的可能。”
他向那白胖官员促狭地夹了夹眼睛,话中对延陵王丝毫没有应有的敬重,笑着轻声问道:“李大人,我只问你,当今圣上与延陵郡相比,孰高孰低?”
那白胖的李姓官员似对同伴的提问颇为不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从袖中伸出食指,点向人群聚集走远的方向,“那不过是个莽撞武夫,与厉氏相争尚且被吃得死脱……”
察觉到自己言语颇为不当,他又眼瞧着同伴,同时向身后努了努嘴,“从前在京为质之时看不出,此子倒是个狠角色,竟然能韬光养晦到如此地步!有子如此,莅王殿下泉下有知也可心中大慰了。”
文士须的谭姓官员点点头慨叹一声,神情由阴转晴,“自先帝病痛,厉氏把持朝政,大宸朝局已经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有如此英明的年轻天子,再加上文阁老等众人的扶持,朝局焕然一新指日可待啊!”
“新的朝局自有新的变局,文阁老也罢了,这林……他这行事作为,必为英武天子所忌——”
白胖官员话未说完,文士须的谭姓官员便即刻打断他,指了指对方胸口绣白鹇的五品文官补服:
“李大人,你我五品官阶,且先管好堂前衙下那一亩三分地吧!朝局向好,你我也有出头之日,只此一事便当浮一大白。今日为兄做东,咱们且去樊白楼饮上一壶如何?”
说毕二人勾肩搭背大笑着出了宫门而去。
第30章 猎珠
“海云珠之贵,贵在极其难得。陛下知道,这东馀国只有西北面接壤大宸和突伦,其余三面皆邻海。孕育海云珠的是一种十分稀罕的蚌类,常年只在深海处潜藏。您定是清楚,这到了每年初冬是采珠的季节,本来此时的海水就寒冷刺骨,这种藏在深海里的珠蚌,再厉害的采珠人也无法下海拾取啊。东馀人常年以采珠为生,他们想了一个极妙的采集海云珠的法子。他们发现,天鹅往往能吃到珠蚌,猎取天鹅,自其腹中取出珠蚌不就得到珠子了么?”
市舶司监事太监田庆是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一脸的慈祥憨厚,嘴皮子倒是利落,讲起价值连城的海云珠的来历绘声绘色,活像京都茶肆里说书的伶人。
他拘谨地斜坐在暖阁正堂下首的官帽椅上,身体堪堪坐了椅上一个极小的角,以示对皇帝赐坐的惶恐。
被田庆的话诱逗得心痒,谁都无视他额上因拘谨泌出的大颗汗珠,一劲儿催着他继续往下说,田庆只得伸直了脖子费力咽下口水,憨笑几声接着讲:
“传说天鹅以蚌为食,其腹中吞入的蚌肉内常藏有海云珠,而天鹅善飞难猎,常在弓矢射程之外。东馀人又想了个法子,他们驯养一种猛禽,名为云鹘,瞬息之间可飞至长空万里之上,又擅攻击身体大于自身数倍的天鹅,以云鹘辅助猎杀天鹅,再自天鹅腹中取珠,历尽了海中、云上的两大难才得这么一颗宝珠,海云珠之名也是因此而取的——这驯养一头成熟擅猎的云鹘,所费的精力物力不亚于驯养一支善战的铁骑。”
源铮和站在身侧的张平、卫承晔都听得入神,拿眼看着田庆接连舔了几次发干的嘴唇,因紧张而颤抖着双手去拿放在身侧案几上的茶碗,匆匆以碗盖掠去茶沫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喘了口气继续道:
“海云珠之贵、之罕见,寻常富贵人家数十万金也难得一颗,因而这东馀国主向陛下进献这十二斛海云珠,几乎是将自家国库中的财宝半数相赠,这份诚意均是仰赖陛下天威,大宸国威啊!”
田庆说了故事又不忘拍上一记马屁,再看他满头大汗的拘谨模样,源铮和卫承晔都不由心中一阵暗笑,却见田庆接过小内监重新奉上的茶碗再度一饮而尽,接着侃侃而谈:
“小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记得明宗皇帝爷的一句话,”田庆抬眼看了看源铮的神色,面上笑的十分腼腆,“玩物丧志啊!东馀国主将这心力放在蓄禽、采珠这类奇技淫巧之上,怎会有余力关心其他?不过守着这么个弹丸之地,甘做大宸的附属小国安享太平罢了,绝无与大宸一争长短的可能。”
这是一记高明的吹捧,让新帝坦然受下附属小国的诚意,同时也暗暗给自己使了把劲,在新帝面前挣了些有见地的脸面,给皇帝留个知礼能干的好印象。
源铮听罢一席话,确实大感意外,大宸开国以来,由太祖皇帝发起,在内宫中设了内书堂,用来训诫初入宫的内监们,但经过内书堂训导之后,多数内监不过是略通文墨,远远谈不上看清朝局国运的地步。
虽然是复述明宗的原话,但在此情此景下,身为内监的田庆能有如此见地已然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念及此处,源铮不由与卫承晔对视一眼,在心下暗暗将此人记了下来。
“此人倒是个能干的,听说他多年在市舶司做监事太监,将内外往来一应打点得井井有条,手脚倒也干净,没有什么克扣虚报的丑事传到御史们这儿来。”让张平带着田庆到后殿领赏并向太皇太后献珠,源铮走入稍间,由承晔伺候着换上一件家常的青色道袍,耳听着承晔絮絮说道。
“虽说田庆也是张平的徒弟,做事上却也老道。可惜与张平纠葛到了一处,否则倒是我们可以重用之人。”
源铮一面向榻上坐了,又向承晔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坐下。
“还有这海云珠,你帮我往文阁老、林大人府上各送一斛,之后我再令张平给祖母送一斛。”
二人单独相处之时,源铮只自称我,他觉得这样自在。
“哎呦我的三哥啊!”
卫承晔嘟嘴自榻上站起身,跪在源铮面前一脸苦相。私下里他仍称源铮为三哥已是十分逾矩。
他知源铮本意已将祖母视为自己亲生祖母,只因当年他入京孤苦,全凭卫夫人和卫老太太上下照料千般呵护,但此时仍然不敢托大,稍微整理一下心神,便低下声音劝道:
“三哥且听我说,您登基以来对文、林、卫三家已经极尽恩遇,我知您心中一直感念祖母往年的好,但是也要稍稍注意些分寸——祖母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希望您如此做!”
忽然感到自己话语中对皇帝似有不敬,他又敛了敛情绪,“从前我们见过的悲剧还少么,过度恩宠并非好事,且不论眼下国库并不充盈正是需要财力的时候,单是您初登大宝,现在事亲仁孝刚捂住文官清流们的嘴,眼下做这些赏赐不是给他们口实么?如果招惹了清流们,就很难说这是赏赐还是……还是嫁祸了!”
又知自己说话重了,承晔心里一急,膝行两步拉住源铮衣角。
“三哥,祖母和费先生多番提醒我,往后人前人后都是一样,您是君上,我不能再任性胡闹喊三哥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今日我斗胆喊这最后一次,只当我是个弟弟,听我一言,正因我是弟弟,我要急兄长所难——目今正是要节俭治家的时候,我做弟弟的,更要给兄长分忧,和您一起节俭,一起共度时艰才是。这些财物,卫家不需要,文、林两家也一并不需要!”
他用了些力道,拽拽手中衣角,补了一句,“三哥听我的!”
承晔再度下拜叩首,“陛下,小人往后再不敢僭越,只会在心里奉您、爱您如兄长了。”
再拜叩首,两人眼里都蓄了泪水。
源铮下榻抓住承晔肩膀含泪强笑道:“我都明白!朕都明白。”
第31章 真相
刚用过午膳的当口,源铮将阁中当值的内监火者全部支出去,一人胡乱靠在榻上阖目醒神。
正在神思混沌的时际,隐隐听见有低低的争论之声,心中不耐便问了句:“是谁在外面?带进堂中等着吧!”
外间便有张平带着几个小内监一起近来,一面替他正冠更衣,一面轻声回禀道:“是文阁老和林大人,说是有要事禀告陛下。现已让人候在外间堂上了。”
文九盛年逾古稀,这位三朝阁老生的方面阔腮,身材颀长挺拔,卓然如竹,年轻时曾被明宗皇帝比作“竹君子”。如今仍是风姿卓然不惹尘埃,一双眼睛温雅清润,没有沾染半分富贵者眸中常有的傲慢之气。
这是一个极少被清流御史参奏,兼得文官、武将、清流三股势力推崇的奇才。
他常告诫源铮“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最大的悲哀,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就算在三朝连续身居高位,仍然坚持修身自律,与朝中权贵保持距离。
即连自己的一母胞姊文老太太,在对方嫁入名门文家为妇之后,两家也不常走动。
而与他相反的,林世蕃则精明强干,无论守土兴邦还是运筹庙堂,在当今朝中都难逢敌手。
但却经常被御史参劾诟病其私德有亏,尤其在其正妻亡故后,新纳的填房妾室竟然有数十人之多。自先帝主政之时,关于林世蕃私德不修的弹劾奏本便从无间断,先帝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及至源铮登极,内外大事尚未理出好歹,自是不会关心朝臣私德问题。更何况在其上位之路上,林世蕃才是翻云覆雨的首功之臣。
见到如此现状,除了几个博出位的愣头青,再少有御史言官弹劾林世蕃的私德问题。而这位天子宠臣也一概不理会外间议论,依然我行我素,夜夜笙歌。
在等待皇帝的间隙,文九盛鄙弃的目光再度扫过林世蕃夜夜酒色浸泡之下,已然显出餍足的双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自己是极度自律之人,却也并不迂阔,人无完人这道理越上了年纪便越体会得深刻,知人善用才是英明的上位者应该做的,对小辈们的私生活,他并不置喙。
林世蕃当即便知文老太爷这冷眼的因由,仍像年少之时一般,涎着脸向文老太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