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地方,这东西还是妥善保管为妙。”
毕竟是皇帝的赠物,这么抱着一路招摇过市,万一有人觊觎弄丢就不好了。
周正在离开京都之后分外沉默,今日自用罢晚饭回房后就对着窗下疯长的一蓬蒿子发呆。
他听到周夫人的建议也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关上门,取出了云锦包袱。
内里是他前几日上最后一封请辞折子时用的红漆木匣,周正夫妇俩一脸虔诚郑重打开了木匣。
周夫人咿了声道:
“这……这是什么?”
木匣内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书封,用的是大内特供的洒金粉笺纸,依次写着合浦还珠、玉真还魂记、鸾锦书、鸳鸯墓贞记等字样。
都是他这段时间送给皇帝的戏本名字,周正一张张翻看,手有些颤抖。
周夫人此时才看清这些是什么,却更不明白了。
周正将手指轻轻抚过削金碎玉的字,指尖在字下钤的红色章上停下,那是两个小篆的字。
“是什么字?”周夫人问。
“源铮”,周正费力地说出这两个字。
周夫人吸一口凉气,她虽是深宅妇人,却知道源姓是大宸皇族的姓氏。
“是皇上的名字啊。”她道。
但接下来又有一个更大的困惑,皇上送来这些东西做什么?
“奉旨写戏?”
乔公山挑了挑眉禁不住抬高了声调。
“是啊”,周正的戏本子翻开着凌乱散在皇帝面前的书案上,他正在皱眉仔细翻看着。
“他做官做得好朕给他信任和清名,他现在辞官写戏朕就送御笔的戏名,让他回乡写戏也体面,有个倚仗。”
现如今写戏本为大多数读书人所不齿,是那些屡屡不第又流连勾栏的潦倒文人才会干的事。
手里拿着皇帝亲笔手书的戏本名,周正的戏本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乔公山轻轻叹口气,“皇上仁善。”
“如果想给他足够的体面,皇上今日应该亲自出城送他,那么多人看着,天下人都知道周正是皇上爱重的臣子。”
“其实,我是看出来了,他忽然转了性写戏本子,就证明是打算彻底与朝堂之事绝缘了。”
皇帝呼出一口气接着道:
“但是这件事他知道,朕明白,别人却未必明白。”
“若朕今日前去送别,在有些官员眼里就有了另一重意思,这样对周正就不是保护了,反而会让他面临险境。”
乔公山将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大概也明白皇帝的顾虑了。
皇帝亲自送行,加上之前皇帝到周宅探病的事,足以表明皇帝对周正的敬重,甚至还有期待。
见了这样惜别的场景,一定有人会联想到周正将来十分有可能还朝重新理政的可能性,有些更加邪恶阴暗的人甚至不惜彻底断绝这个可能性。
这些对周正来说都不会是幸事,相反,却有可能是灾难。
“皇上对周正是没的说。”乔公山叹道。
“但是,大伴啊”,皇帝从书案上摊开的一堆戏本子中抬头,双眉紧蹙。
“朕总觉得周正想要告诉朕什么东西”,他手掌拍着正在看的戏本,往前一推“朕仔仔细细翻看了他送的这些戏本子,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其他东西,这就是极寻常的戏本。”
“周正一家现在走到哪儿了?”皇帝问。
“左不过是在京畿往北的什么小地方吧,才走了一天,黄岐他们还没递回来什么消息。”乔公山道。
皇帝起身走到舆图旁,手指一点。
“周正祖籍宁县”,手指自京都向西北方向滑动,最后又是一点,“这一路恐怕要走个把月甚至更久才能到。”
周正一家返乡的车队行进速度并不慢,在白日里的几次停车休整中,周正夫妇两个和年迈的老仆人显然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只是随地将几片席子或者毡毯铺在不平整的地上,就地躺下来休息一阵。
喂马、汲水、补给采买等差事几乎是全部交与三个车夫打点。
他们出发前,林世蕃已经遵照皇帝旨意,将他们临时从车行雇来的车夫全部悄悄替换为自己人。
三月中旬的北地已是草木葳蕤一派繁茂气象。
周家车队歇息的官道旁杨柳叶子已泛出团团青色,开春的几场好雨带来丰沛的水汽滋养,更远处掩映在低缓山丘和成块农田里的田垄上青草已到小腿肚子以上了。
几处零星开着嫩黄小花的草叶随风青晃,若站在空中往下看,便能发现一蓬蓬旺盛的绿草是编出的草叶帽子,三个伏在田垄下与黄土和庄稼几乎融为一体的男人正在拨开眼前晃动的草蔓紧紧盯住车队休憩所在之地。
一个男人吐出口中衔着的草叶子低声道:
“不离十了,赶车的兄弟们直觉很准,确实是同一群人。”
跟着周家车队的三个人,在昨夜周家的人睡下之后派人传了些消息出来。
出了京都之后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在官道上遇见不少各色各样的人,但是凭借多年的行军直觉,他们后方有约莫十余人的队伍一直跟着。
这些人每经过一处就会换一套行装扮作完全不同的人,但几日有意的观察下来他们仍然察觉到了异常。
实在是这些人与他们一样沉默,受过相似的训练,有相似的气场。
黄岐沉默地藏身在丛簇野草遮盖之中,目光雪亮如同猎豹,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看向越过周家车队往前的马队。
除非是时时刻刻谨慎小心,不然行伍之人很容易被辨认出,他们行进时的步伐,队列,对望的眼神,不经意的手势和小动作,都会是最直接的证据。
“他们目前还未发现咱们”。
黄岐看着他们在马背上无意间挺得笔直的脊梁,腰间和马鞍上相同的位置都挂着形状可疑的物件,多半是武器。
“咱们后面要更小心地跟着了,不能被这些人察觉,还要留心他们的特征,好弄明白他们的身份和要做的事。”
“三羊。”
匍匐在黄岐右手边的年轻人应声。
“你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人,这些人如果同时发难,我们几个人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护住周家的人,需要再派几个人与我们分头并进,这样能多一重保障。”
三羊低声应是,缓缓滑下田垄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出京畿与其他州府接壤边缘地带的连绵村落,接连是几个繁盛的镇子和县城。
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周家的车队也开始有规律地在几个镇子上留宿并补充水和干粮等物。
身边的环境变得人多嘈杂,他们不能太过贴近周正的家人,黄岐的眉头也越锁越紧。
人多杂乱的环境里,他们周边极容易混进危险的人。
“周正也不老实。”
一直跟着黄岐的只剩下全顺子一个人,他也是林家大小姐林宜秋的亲卫,跟着黄岐三年多了。
黄岐接过他递来的热馒头和包子往嘴里塞,又端起一碗热汤喝着,目光始终在四周睃巡。
“他干什么了?”黄岐道。
“还是那样”,全顺子嗤声,“那个老仆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显摆离京时皇上送的御笔书封。”
哈?黄岐面上也有些讥讽。
他们这些言官、读书人,成日里张口闭口圣人之训,礼仪之教,原来也是脸皮这么厚呢。
西南路军战功彪炳,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皇上,都将西南路视为心头宝加以重用,御笔御赐的东西连他们这些低阶军官都捞到过几回,可真不是稀罕物件,值当这么吹嘘呢。
黄岐摇摇头,继续就着热汤吃包子,觉得方才自己脑中分明划过些什么,但是一闪而过抓不住。
街对过的面摊子上,确实有食客和店伙计凑到老仆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皇上御笔这样的东西。
渐渐地每到下一个城镇,提前听到周正“奉旨写戏”的大名迎接他入城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甚至有邻近府县的名伶名妓前来拜访周正,争相约定他之后写的新戏本的演绎权。
周正一家身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带着满满的热情、崇拜将周正供奉在眼前,“奉旨写戏周御史”的名号腾云驾雾如同长了翅膀,早早地传遍了周正回乡的整个路途。
“周正是不老实。”黄岐说。
全顺子眨眨眼,这跟他之前说的话没有什么区别啊,不同的是,黄岐对周正一家的安慰没那么焦虑了。
他哦地一声惊醒过来,“原来周正是故意放出消息,好吸引人注意的啊。”
如此一来,他身边时刻围拢着狂热的伶人和民众,一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刺客接近他的机会就很少了。
而且,即便近了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成功几率也不高,暴露背后主使者的风险却是极大的。
想到这里,黄岐的眉毛又拧巴了。
所以,无论是皇上,还是周正自己,都认为会有人在返乡路上甚至回乡之后对他不利。
周正究竟是惹到什么人了?
第170章 码头
崔喜将目光放在皇帝书案上,那里摆着木头做成的一截连廊。
其上是中间拱起的廊檐,檐下支着四支木柱,两旁还有围栏,最下面鼓起的是路面。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在书案的这个位置一直摆着个物件,只不过昨天还是木扶梯,更早之前是兔子,更早时候仿佛是一匹马。
形状都有些怪异,拼出的兔子和牛马也是形似,方头方脑的。
他辨认着木片颜色和上面的纹路,眨眨眼,这东西会变不同的花样啊。
原来如此。
他偷眼看向皇帝,心想他终归还是玩心尚存的孩子,竟还有心用木头变玩具。
“听李宫令说,这两日太皇太后又接棠棣进宫了?”皇帝忽地问道。
“是”,崔喜垂下头,略有些木讷,“太皇太后喜欢热闹。”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话答得也够敷衍的,生怕在他面前提起棠棣,真聪明,都知道皇祖母想要棠棣做什么,自己排斥棠棣什么。
“宫里的太妃们,嘉和公主也都在,常去陪着皇祖母的。”皇帝又道。
“是”,崔喜这次干脆装蠢钝,丝毫领会不了皇帝话中意思。
他在心里掂量了下,在全心全意向皇上走漏消息、汇报张平动向这些事上,皇上对他应该是越来越信重的。
这就够了。
御前伺候的时候,接太多话必然有失,不如愚笨一点尽量谁都不得罪。
“崔喜!”皇帝抬高声音喊他名字。
崔喜一抖,赶忙跪下行礼称皇上。
“嘉和公主最近在做什么?朕仿佛很久没见她在眼前晃悠了。”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身边的者也几回,听他说的仿佛是公主殿下最近沉迷制香蜜香粉。”
皇帝想起来前几日是有那么一回事,嘉和遣了侍女送来一盒新制的香饵。
“你跟她说,不要太过贪玩,惦记着来见见朕。”
崔喜俯身应是,见皇帝目光又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本集子,自己变无声往殿外退去。
“别急着走”,皇帝叫住他。
伸手递上两本青黑色封皮的集子,崔喜认得是周正赠的戏本子。
“棠棣好像喜欢这个,你拿去给她吧。”
殿门缓缓合上,皇帝眼睛落在殿中央摆着的鎏金错铜博山炉,那里正冒出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
那日无意间提起公主通婚的事,嘉和真的放在心上了吧,尽管他早就让乔公山出面解释过。
崔喜自福宁宫出来,淡然地将方才李宫令赏的一把金瓜子放入袖中,悠然转出宫门。
一队侍卫转过路口,头一个姿仪丰丽身姿伟岸的便是万吉。
二人如今已是熟识,崔喜紧着向前赶了几步抢先行礼。
“万大人还是这样,不喜欢去值房,日日亲自带人巡防。”
恭维不着痕迹,却处处透着二人十分熟悉、亲近的关系。
万吉哈哈大笑,回礼,道:
“还是喜子公公最了解我。”
寒暄了一番,万吉又邀崔喜改日聚头小酌,二人大致约了时间地方这才各自去忙。
走到皇极殿外,远远看见殿外候着的张平向自己挥挥手背,当即又有个张平身边的小火者跑过来。
“祖爷爷说现在他走不开,差你出宫一趟替他取个东西,皇上这里一应有祖爷爷照应,让喜公公放心。”
崔喜恭顺应下,转头拿了对牌换了衣裳自往宫外去了。
定隆河自西向东穿过京都,在城东南与其水支流交汇形成雅江,雅江向东南方向的河道常年蓄水丰沛,是京都向东的重要水运通道。
出京都向南二十里处便是雅江在京都的常兴码头。
崔喜自己雇了马车,抵达常兴码头时已近黄昏,几只货船靠在岸边,其中的两只船正在卸货,壮实的民夫上下奔忙,将船上的货物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