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装在码头上早已排开等待装货的车上。
崔喜特地站在两船来往卸货路线旁,此处显眼无遮挡,便于送东西的人看到他。
“头儿,瞧把你喘的,年纪大了别逞能,去旁边喝茶吹风歇着吧。”
“小兔崽子,扛好你身上的就行了,还有力气嘴欠。”
有两个壮实的人互相打趣着从崔喜身前经过,对他的存在丝毫未见。
被称作头儿的人还在另一人小腿上踹了一脚,他自己则因为这一个动作身形摇晃打摆。
看着年纪不大啊,崔喜心里嘀咕,麻袋都扛不动。
那汉子似乎听到他心里嘀咕的话了,转过凶神恶煞的一张脸,隐约还带着一道疤,
只是这样的一瞥崔喜便往后退了一步,那汉子犹自愤愤说了句。
“没吃过饱饭吗?一个大男人家瘦成这鬼样子。”
咿?这人真够蛮横的。
崔喜盯着他背影,略有些青灰的天色下,那人裸露的背上和小腿肚都有虬结交错的疤痕,再一个错眼,他前后几个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或多或少有深浅、形状不一的伤疤。
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历?崔喜心道。
越过眼前的人再往更远处看去,宽广的码头上此时还有不少人忙碌着,涌涌人声嘈杂。
码头上这些做力气活的,来路也复杂,从前是弄刀弄棒的人也很多,崔喜不再理会这几个粗鄙的搬运工。
天色再暗了些,码头上有火把星星点点亮起来,一辆马车无声停靠在匆忙的人群之外。
“崔爷,崔爷”,有人在背后轻拍他的肩膀。
崔喜转过头咧咧嘴,“田伯。”
被叫做田伯的人一副管家打扮,拉着崔喜向人群外走去。
逢单月的十五日,人在市舶司的田庆会托人用商船给张平送些孝敬的供奉。
从前都是张平亲自来取,今日他托崔喜前来,就只能让田庆留在京都宅子里的人取了转交崔喜,因为商船上的人只认识张平和田庆的人。
马车的一角帘子被掀开,借着远远近近的火光能看到内里铺设的松软厚实的锦缎软垫,缎面的料子看起来价格不菲。
崔喜面色不变又看向从车里款款走出来的女子,是旧识,却又与记忆里的旧识完全不同。
这是宫里一位太妃身旁的低阶宫女,名为小风筝,田庆外放市舶司之后与她结了对食,并在京中置办了宅子,买了些下人。
“久不见嫂嫂了。”崔喜向站在身前的小风筝笑笑。
她眉眼身形长开了不少,比从前丰腴了些。
最重要的不同在于,头上虽是梳着寻常宫女的髻子,却前前后后插了一对金步摇,一支赤金嵌翠宝的挑心簪在额上煜煜生光。
紫貂绒斗篷裹在她娇小身躯上像一座山,手脚一抬一动之间隐隐可见她内里还穿着的低等宫女服,鞋子上也缀了一圈珠子。
想来是出宫之后特地加上的一身行头,崔喜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头顶髻子上,那里埋着的四五颗滚圆的海云珠。
海云珠。
连如此少见的上用之物都敢明目张胆拿出四五颗之多埋在发髻上。
崔喜挪开目光,低垂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和袍摆,纵然已是京都上好的衣料和鞋面,自己也只有这一件,特为了出宫穿的。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
恍惚想起来白日里到福宁宫时,太皇太后头上插着赤金挑心簪,正中嵌了一颗海云珠。
看来这位田庆师兄几年里发了大财了,太皇太后特地镶在簪子上的,他的对食随意就在头发里埋了那么多颗。
小风筝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檀香木盒,看向低着头的崔喜时笑得分外雍容。
这是她有意观察宫中主子娘娘们学来的,为下人颁发恩赏时神色尤是如此。
“小喜子,你拿好了。”她欢快道。
崔喜低头接过木盒,不过两个拳头大的盒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小风筝见他已感受到木盒的重量,眼中的笑意更深,自左手上戴着的五个戒指中褪下一个递到崔喜面前。
“这是嫂嫂给你的。”她道。
他这些时间常替皇帝办差事捞了不少赏赐,一枚小小戒指还并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些大人物们给的时候生怕扰了你,生怕被他人看到,都是十分知趣自然地在接触时放入掌心或就势滑入袖中。
眼前这位却恰恰相反,唯恐别人看不到这样的赏赐,唯恐别人不知是她的施舍。
崔喜欣喜如狂地接过了戒指,抬头望着小风筝宝光摇曳下的面孔,笑得双目闪闪亮。
“嫂嫂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富贵貌美,可见你跟师兄都是有大福大运的。”
噗嗤,小风筝掩口莞尔,手指上的戒指和手腕上的镯子比笑着的眼睛还要亮。
她哎呦一声娇嗔道:
“这一张巧嘴真甜。”
也不及崔喜再说什么,便摆摆手道:
“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且回去吧。”
又看了眼他怀里的木盒,“给师父的东西当心些,别丢了啊。”
说罢斗篷一转,整个人仿佛裹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向码头上停靠着的船上走去。
崔喜的马车停在码头入口,他小跑几步赶过去,上了车里时额头后背都出了汗。
饶是知道了东西的分量,他打开那木盒时,仍然吸了口凉气。
那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座三层阁楼,纯金做墙,青玉为顶,门窗上镶着红蓝二色的宝石。
黄金和宝石上流转的光泽让他觉得分外刺眼,透过这层光,他看间自己的鞋子和袍摆,平庸且寒酸。
啪地一声,崔喜将木盒盖重重合上。
方才他的马车停靠的地方,此时还静静停着另一辆青呢蓬的马车。
车帘挑起一角,顺天府尹陆祥的脸出现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有些讶异。
“沈大人,那是皇上身边那个姓崔的内监吧。”
沈迟的咳嗽声从车篷里传出来。
“且不理他,咱们只等老刀他们探查清楚那船里的情形再说。”
第171章 借钱
寂静的小院上空一瞬破空的风声有些沉闷迟缓。
“哎呀……啊啊!”
一个瘦小身影从梧桐树顶手脚并用地滑下来,狼狈不堪。
江四六大吼一声“小默啊”,刚跑出几步迎过去。
此时耳朵里听到身后一阵尖细的金石之声,阿诺硕大的人影也从身后如意所在的楼上翻落下来。
阿诺落在地上的姿势不太文雅,她拍拍身后沾着的灰土跳起脚指着楼上骂。
“如意你这臭男人!”
待要再骂几句忽的有些畏惧地住了嘴,一脸嫌恶地甩甩右边的衣袖,将其中裹着的银针甩落在地。
对着地上隐隐闪着雪亮锋芒的银针啐了口,低低骂了句“臭男人!”
这才注意到比她更早一步从梧桐树上滑下来的小禀义。
她此时已经安稳落地,还维持着方才抱着树干滑落的姿势,江四六站在她身前一动不动,神色复杂。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诺跑过去环抱住小禀义,将她身子扳开急切道:
“难道方才滑下来的时候蹭破脸了?”
少女因羞恼而狰狞变形的脸转过来,没有伤口和血迹,只是满脸……黑乎乎的墨痕。
小禀义嗷地一嗓子挣脱阿诺,将握在手里的一支毛笔丢出去,仰头叉腰对着楼上承晔住的房间。
“哥你疯了!你拿毛笔扎我!就因为不借你钱,你扎我!”
阿诺可可可一阵偷笑,忽地想到自己方才更惨,差点被人用针扎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转过身向着前院的楼上叉腰大叫,“喊你吃个饭,你恼什么恼,居然撒了一把针!我是你一伙的,你把我当仇人!”
说完心中更加悲愤难抑,抬头向天吼道:
“你们这些男人,要把人气死了!”
小禀义也跳起脚,哭意浓浓,“天爷啊!我哥不心疼我,拿毛笔扎我!”
此时承晔在后院的楼上一阵大笑,不待楼下的人反应过来,前院楼上的如意也是一阵大笑,二人的笑声此起彼伏,显得分外心有灵犀。
这笑声令楼下两个女人彻底炸了毛,喊叫得更起劲。
“男人们真是疯了!”
“你疯了!扎了妹妹你还笑!”
“有本事就别下来吃饭!”
“我不借钱!不借不借就不借!”
江四六捡起地上散着的毛笔和银针,额头青筋突突跳,转身往店里走去。
自己才是疯了!为什么要来突伦,为什么要跟这些人在一起……
算了,先去吃饭再说。
江四六转身进了后堂的餐厅。
院中的阿诺和小禀义仍然万分委屈无处倾诉,时而仰头怒斥不懂事的男人,时而转头窃窃自己心里的委屈。
不多时后院楼上有房门打开的声响,二人抬头时,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在眼前一晃,一落轻点墙头,再一跃一手按上前院楼台上的栏杆,长袍大袖翻转如飞,人轻轻巧巧落定在如意所在的廊檐下。
整个过程虽然身形快得只是一瞬,仍然能看到方才玉带长袍的美少年让人十分熟悉的脸。
小禀义一脸惊艳,转而变为不可置信,她手指向头顶的虚空,扭脸看向阿诺:
“方才那是我哥吗?是吧?”
“是他,但是……”
小禀义点点头,的确是他,但是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她再度看向如意所在的前院楼上,他是怎么了?忽然跟如意一样打扮。
“但是,好看啊!”阿诺捧着脸看向承晔方才站立的廊檐。
小禀义耸耸肩,一道寒意在背上滑过。
跟这位半主子半兄长的卫二爷相处时日也不算短,他若是突然转了性儿去讨巧卖乖,定是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她摆摆手拽着阿诺,“快走吧,我们去吃饭,饿死了!”
如意的房内此时是另一番景象。
四面垂落的细白纱幔全部被卷起,前后两面的窗子全部打开,三月末的北地阳光和暖明媚,毫无遮拦地透进房内。
如意一身天青色素锦长袍,黑发雪颜,端正坐在一方小香几之后。几案上一壶一茶盏汤色碧莹莹,正中还有镂金银花鸟熏炉袅袅生烟。
他宽大袖中两只素手上下翻飞,牵动丝丝缕缕分明的绣线。面前并排立了五个木架,挂着不同颜色的衣料。身后木架上装着各色丝线,在如意两手的操控下飞旋出丝线。
此时他手中的绣线如同作画时的笔墨,而木架上的衣料则是画质。随着如意手指的牵动,如同泼墨描画一般,衣料上开始渐渐绘出昳丽的花样和纹路。
承晔从未见过衣服可以这样行云流水地缝制,绣线和银针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衣料上从容游走,所过之处便是密密匝匝的写意画。
一一看过去,他绣出的花色与寻常所见的大多数吉祥纹样不同,更加灵动写意,看上去别有意趣。
一件罗裙上绣的是大小不同姿态各异的合欢花瓣,如同是穿着素色的衣裙的女子遇到零落的花瓣,在裙上留下的花影。
他绣出的一丛翠竹在如烟如雾的衣料底色上立起来,和着房内变幻的光线摇曳。而往上看去才知这一丛青竹只是一幅图画的极小一部分,整件长袍上依稀可见雨后初晴的烟霞和薄雾,更远处有青山溪涧隐隐,湖水平滑如镜莹然有光,柳枝拂动下有一截木栈临水,与行在水面云雾中的一抹孤帆相映。
承晔看得失神,一时忘了自己还在窗外。
里面的如意早就察觉他在外面,不去看他,手上也一刻未停。
承晔见他眉眼间明明挂着恼怒,眼下暗淡的青色倦意难掩,知他着实辛苦,并不急于打扰。
房里方外的人一个只管用针如飞,一个只管孜孜贪看,不知过了多久,如意才慢慢停下手上的动作,天青色袖摆挥动之下斩断丝线,银针琳琅有声被他放在身侧的锦盒中。
如意缓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对面窗下摆着的竹案,其上是坐着煎茶用的一体的白釉铫子和风炉。
承晔望风而动十分乖巧,赶忙在外温声说道:
“我来帮兄长。”
如意蹙眉,略有些不满地望过来,此时才发觉今日这熊孩子与往常大不相同。
他挑剔地将承晔上下打量,目光也渐渐变柔和欣赏。
月白织锦袍,素雅不失贵重,颜色也与如玉的面色相配,身形颀长步履持重,器宇磊落神色疏朗。
既有霁月清风的气度,也有杀伐决断的傲骨。
如意有些眼酸,早年初识卫景林的时候,他可不就是这模样。
承晔迎着如意的挑剔目光堂而皇之地穿过房间,径直走到竹案后坐下,对上看过来的如意抿嘴一笑。
“我给兄长煎茶,兄长自去忙着。”
一面熟稔地汲水、添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