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面上仍是一片死寂。
阿嚏。
东市上一家通元商行的后院,乔掌柜打了声响亮的喷嚏,赶忙将一件崭新的紫貂皮大氅往身上裹了裹。
“奶奶的,大过年的还要起个大早。”
他嘴里牢骚着,面上却是喜滋滋的,还不忘又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貂绒。
几个穿着簇新的绸缎棉衣的伙计正在忙着将店面的门板挪开,欲要开门迎客。
“呀呵,大家快看看咱们乔掌柜”,其中一个伙计指着掌柜打趣道,“当家的昨个赏的貂都穿上了,打扮得跟个新姑爷似的。”
“新姑爷哪有这么贵气的,掌柜的这么一穿,活像我们老家的知县老爷。”
“掌柜的你这么一打扮,活活年轻了二十岁,赶明儿还能置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房里。”
乔掌柜听着他们打趣也不生气,拍拍滚圆的肚子,亮出手指上亮闪闪的一枚宝石戒指。
“遇上好年景了,都别偷懒,明年你们个个都能当个小财主。”
伙计们呵呵笑着,乱纷纷应声是,手脚上的动作却愈发麻利了。
两日前,土奚律与大宸正式开启互市,早些时间就闻风而动的商队商贩早早集结在边境,互市一开便有大宸的商队蜂拥而至,带来大宗的米粮、布匹,以及茶叶、丝绸、酒等。
通元商行在土奚律地界上信誉极高,第一时间便决定大量收取大宸商队的货物进行转销,价格公道且出钱爽利,这两日每一家商行分号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掌柜伙计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乔掌柜伸手拦住一名年长些的伙计,“待会儿会有车队来,立即来我这里取钥匙开甲字库出货,银两昨日已经到账上了。”
那伙计眼睛闪闪发亮,“这么快就转出去了?”
乔掌柜嘴角一歪,神神秘秘地伸出右手晃了晃,“转手价格涨了五成。”
伙计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江大当家的会做生意,到处都是人脉,前脚收了大宸商队的东西,后脚就在侧门开仓卖出,价格还往上涨了三到五成,通元商行简直是坐着赚银子。
即便如此,土奚律的老主顾仍然交口称赞商行信誉好,交货快,价格还公道。
昨夜大当家的额外又给了大家赏银,每个人多发半年的薪俸,几个新来乍到的伙计激动得一宿没睡。
趁着时候还早,没人光顾,乔掌柜缩在后堂抽了几口水烟。
前堂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声喊着: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手里有一批稀罕货,值五万两银子。”
乔掌柜咧咧嘴,身体却一动不动,哪儿来的乡巴佬。
作为土奚律地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五万两银子的货可不稀罕,他们简直不稀罕接。
果然有伙计温和地询问,“大哥您手里的是什么货?一共有多少?咱们这里价格公道,若是稀罕货价格再涨一倍也使得。”
外面沉默了半晌,乔掌柜掸掸貂绒的前襟,这人难道是头一回做生意?
“少啰嗦,把你们掌柜的喊来!”
外间的汉子似是有些恼了,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抬高声音喊道。
“有客人来啦?”
乔掌柜似是刚听到动静,挑帘步入堂前。
四方脸络腮胡的高大汉子站在柜前,眼中的狠戾之色隐去大半,将他从头顶看到脚底,歪头问道:
“你就是掌柜的?”
乔掌柜挪动着滚圆的身子进入柜台,笑容和煦如春风,“如假包换。”
那汉子却不再理会他,转头走到门边,探出身子向外喊道:
“头儿,进来罢。”
乔掌柜却在此刻目光一冷,他曾是大宸怀远军中的小头目,跟着昔日的大将江禀义潜伏进土奚律经营谍报网。
虽然远离沙场二十年,但军伍之人身上的血腥气却是共通的,眼前的汉子让他闻到了久违的血腥气。
在乔掌柜的眼色示意下,站在他身边的一名伙计无声退入后堂。
对于通元商行来说,经商是副业,谍报才是主业,想要在怀远路老兵这里撒野,恐怕不是明智之选。
乔掌柜仍然维持着满面春风,双眼紧盯着门口。
“啊呀呀,真是的”,人未先到,倒是先听到一迭声不羁落拓的抱怨。
“老子起了个大早,你们这儿终于没那么多人了。”
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搓着双手跨进门,他肤色偏黑,一笑起来便露出两排白牙,显得十分面善。
若是大宸使团里的人在此地,便会发现此人正是他们先前出使土奚律的路上遇到的马队头目,白先。
乔掌柜心里益发警惕,面上却一分不显,笑着伸手相请,“客人手里有批稀罕货?”
白先熟稔地趴在柜面上,环视店内一圈之后,才将目光落定在乔掌柜身上,但笑不语
不好,乔掌柜暗叫一声。
他才将右手伸往后腰,便见人影一闪,白先已经越过柜面站到他身旁,熟稔地扣住他伸往后腰的右臂,脏兮兮的腿阻住乔掌柜要发力踢起的腿。
这些动作不过是在一瞬间完成,乔掌柜却惊讶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些都是怀远路军秘不外宣的临敌反应,他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这么熟悉,还一出生便将他控制得死死的。
白先甚至还亲昵地在乔掌柜肩上轻拍了几下作为安抚,又歪着头向身后大喊:
“后面的兄弟都别紧张,把手里家伙什丢掉,我今日来确实是真心实意要跟你们江大当家的谈一笔生意。”
乔掌柜挪动一下身子,向那名年长的伙计示意:“去请大当家的,他们的确是来谈生意的。”
那伙计眼神闪烁着答应了,飞快地跑出门去。
乔掌柜扭头向后堂大声喊:“后面都收了吧,该做事做事。”
这才看着白先笑了笑,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兄弟你别紧张,我信你是谈生意的。”
乔掌柜亲自引着白先进入后堂专为贵宾洽谈生意而设的房间,又亲手斟了茶递给他。
白先略有些讶异,嘴角带了一丝嬉笑问他,“掌柜这么信我?也不怕我是马贼土匪?”
乔掌柜坐在他对面,看向白先的眼中毫不掩饰地审视,“兄弟的能耐,若想图财或者害命,自有更快的方法,何须如此费劲?”
白先眨眨眼,不置可否,“对我有能耐这一点,掌柜可谓目光如炬。”
乔掌柜不理会他的嬉笑,“你究竟是谁?”
你非是怀远路军中之人,又对怀远路军的临敌应变如此熟悉。
你是谁?
第122章 黑衣
“在下白先。”
白先答应得十分畅快,但乔掌柜却被噎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知道了与不知道无甚区别。
但若要问他是否是大宸军中人,就有将自己和通元商行的背景泄露的风险。
“不知白老弟都做些什么营生?”
乔掌柜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慢慢套话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他运气很不好,白先十分坦荡和气地对他摇摇头,不发一语。
不愿答?
不能答?
乔掌柜面色平静,心里却开始焦虑。
“听说商行有贵客来谈大生意?”
随着房门被打开,满面虬髯如倒刺的江禀义进了门。
乔掌柜立刻附在他耳边一阵耳语,江禀义面上始终一团和气。
他向白先一拱手,“通元商行江禀义。”
“在下白先。”
跟江禀义说话时,白先的痞气有所收敛,与方才相比,他的身形也正了许多。
“在下这里有一批陈年的老酒,想要在江老板这里卖上五万两银子。”
“要看是什么酒?若是难得一遇的珍奇佳酿,百万两千万两银子也使得。值五万两银子的酒,听起来不像什么稀罕物事。”
江禀义目光锐利,在他说起百万两千万两银子之时,白先的嘴角闪过微不可查的讽意。
“江老板果然财大气粗,想来是白先短视了,把这稀罕物卖出了白菜价。”
白先向他伸出左手,手掌在江禀义面前摊开一瞬便立即收了回去。
坐在江禀义身侧的乔掌柜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仿佛是个黑色的字,但却没有来得及辨认出是什么字。
白先将握着的左手晃了晃,“这便是那好酒的名字,这下江老板想必知道自己捡了大便宜。”
江禀义望着白先,神色晦暗不明。
乔掌柜有些不安,正要出口拒绝白先,却听江禀义忽地笑出声来,“酒是好酒,看来是我得了大便宜了。”
他抬了抬手,对乔掌柜道:
“你去准备银子,亲手递到这位贵客手里”,他思索片刻,盯着乔掌柜的眸光闪了闪,“这酒我很喜欢,你亲自送到我那里。”
乔掌柜领命离去。
生意已经落定,江禀义携着白先,也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
“白先?”江禀义忽地喊道。
白先愕然回望他。
“你认识白令?”
白先立时摇头,“不认识。”
江禀义仿佛恍惚一瞬,“想是我认错人了,白令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老前辈。”
白先抿嘴点了点头,似是对他认错人的事表示十分理解。
“可是”,江禀义将手攀向他肩膀,直直地看向白先,“你认识他的吧?我说出一个名字,你不需要回思片刻便断然否认……你跟白令,那么熟悉吗?”
白先盯着江禀义,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很快就转变成满脸的莫名其妙。
“江老板说的,在下听不明白。”
“那这一句你记下来就好”,江禀义重重地按了下他的肩膀,“朝事诡谲,仁义之士几度遭劫,零落无几,若有我敬重的前辈,还行走在这青天之下……”
江禀义嗓音一哽,拍了拍白先的肩膀,“天道让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白先木然地点点头,“好。”
乔掌柜带着几个伙计从对方的马车上抬下一个巨大的木条箱,行动之间能听到其中酒瓶相撞的清脆声响。
亲眼看着众伙计将木条箱抬上自家的马车,乔掌柜挥挥手让众人散了。
江禀义和白先并肩走出来,二人仿佛相谈甚欢。
江禀义豪爽大笑,“白老弟的东西我很喜欢,之后还有,可以直接找我,价钱上不会亏待你。”
白先也十分雀跃,一迭声地回答江老板爽快,好说好说。
站在不远处的乔掌柜眯眯眼睛,白先身上那点痞气仿佛少了点,难道是被自家老板降住了?
他将一方小盒捧到白先面前,“银票已经备好。”
白先到此时才嘴巴一歪,一手拿过那盒子,笑得十分邪气。
江禀义亲自送白先上了马,和煦的目光一一扫过同行众人,盯住那破败的油布车篷一瞬便挪开了眼。
白先向身后的马队挥挥手,“走了,回去。”
“老板,这小子身手好得很,不知是什么人。”
乔掌柜低声说道。
江禀义并不答话,指着装了木箱的马车道:
“你帮我驾车,送我回那边去。”
乔掌柜神色一僵,知道这箱中的东西大有文章,肃容应声是,便坐到车前。
马车在泉上城苏醒过来的集市上缓缓移动,被锦缎遮住光线的车篷内仍然十分昏暗。
江禀义手指轻叩木条,“我是江禀义,现在能说话吗?”
木箱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
车即将转入西街的通元商行,江禀义忽地喊了停车。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乔掌柜,细细与他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江禀义跳下马车步行回到西街的商行,乔掌柜则驾着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马队自北面出城门,一路迤逦向北而行。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四方脸络腮胡的汉子驱马行至白先身侧拱手道:
“确认了,没有人跟上来。”
白先取出嘴里叼着的一根细细的草茎,默默点了点头。
他伏低身子凑近马车上的灰布帘子,“主上。”
“进来说吧。”
油布车篷内发出一声低语,声音干枯嘶哑,让听到的人一阵栗然。
车篷内有一股灰尘混杂着油垢的气味,一名黑袍男子端坐其中如同一尊石化的佛像。
白先掀开车帘带入的光线一晃而过,光影经过黑袍男子脸上的时候,能看到他面部、额头也包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目空一切。
黑白分明的眸光仿佛超然于人间万象,又仿佛沉沦在阿鼻地狱。
白先垂首:“江禀义认出我来了。”
黑袍男子默然,此次他们冒险送那人到江禀义这里,本就可以预料到的。
“你说。”黑袍男子看到白先欲言又止的样子,简